20250528-我不是废柴-纪静蓉
人物关系
- 那伟(41岁)
- 妻:沈琳(40岁)
- 弟:沈磊(32岁)
- 妻:谢美蓝(32岁)
- 弟:沈磊(32岁)
- 弟:那隽(32岁)
- 女友:李晓悦(31岁)
- 妻:沈琳(40岁)
谢美蓝
回到家,沈磊问谢美蓝要不要吃夜宵,他给她下面条吃。谢美蓝说不用,吃过夜宵了。两人洗漱完毕,上床躺着,都知道对方没睡着,然而说什么话都觉得多余。沈磊并不觉得谢美蓝母亲治病一事他有过错,谢美蓝也情知事情的根源并不在于此事,那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其实她对生活的不满由来已久,早先只是一种淡淡的遗憾,后来是不甘。这不甘就像一条裂缝,由内而外,渐渐要让她的生活崩坏。但丈夫全然没有觉察,可恨就在于此。
两人就这样相敬如宾过了一阵子,有一天,谢美蓝突然接到沈琳约她吃中午饭的电话。谢美蓝有点意外,她与这个大姑姐向来不亲近。这也是大城市的好处,妯娌象路人。淡漠疏离还有个同义词,叫尊重。
谢美蓝其实心里也郁闷,不想绕圈子,于是把苦水一股脑倒给沈琳。大意就是她觉得沈磊不上进,考上公务员五年来,每天心满意足,只知道按点上下班,回家不是玩游戏就是看美剧。业余时间大把,为什么不能学学英语,或者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兼职、增加收入的办法。而干档案管理员这种清苦的工作实属下策,当初为什么不去大咨询公司、大厂找份工作?他们同学就有在这类公司上班的,年薪上百万呢。 沈琳说我弟弟的性格不太适合到外面去闯,体制内的工作挺适合他的,他自己也喜欢现在这个工作。而且当初不就是冲着可以给北京户口才考的吗?你不也挺认可的吗?
谢美蓝一时语塞,又说,如果不想在花花世界闯出一条血路,那在体制内走仕途也可以呀。人家平时都紧贴着领导,为什么沈磊永远表现得非常清高?还有一些可以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比如说主动加班,和领导一起出差这类的,他也从来不屑一顾。
沈琳说,我都说了沈磊不是这样的人,你让他去曲意逢迎领导?那还不如去私企大展拳脚。再说了,一个档案管理岗,到底有什么可折腾的?谢美蓝反驳,那可不一定,他们处长不就是从档案管理员上来的吗?
沈琳耐心道,他才去了五年,总要有几年踏实工作的积累,才能进入领导的视线内吧?不要着急,给他点时间。谢美蓝道,我觉得他在那个岗位上要更加用心才行。不然,一天见不到几个人,不去领导面前多晃晃,尽在库房修档案,领导怎么可能看见他?我也跟他说过了,如果不想走仕途,也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看同单位甚至同系统里有没有肥一点的岗位,想法子调动嘛。这个时代,人人都在削尖脑袋钻营,他凭什么那么傲慢,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不肯吃苦?他都快三十一岁了,还是个小科员,一月挣八千,连个房都没有,以后怎么养孩子?
而且,让她觉得没意思的,还有沈磊的行事刻板。和他生活,就像被程序控制了一样。工作日最晚十二点前必须睡觉;看电影必须周六,周日不行,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不宜太劳累;小长假就京郊游吧,出远门太匆忙了;长假么,最好不去旅游胜地,因为人挤人没意思。那去哪里?出国当然也行,东南亚拼团游提前半年预定,说走就走的旅行会带来许多意外。倒不是钱的事,是不舒服……其实他活得如此拘谨,说到底不也是由于挣得太少,不敢突破规则吗?就是钱的事。
谢美蓝滔滔不绝地抱怨,沈琳想,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大?谢美蓝对沈磊看样子积怨已久,而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谢美蓝想起丈夫平时对自己的点点滴滴,心里一软,承认他的确时刻把她放心上。但她又觉得厌憎,一个大男人,连车厘子都舍不得吃,站在水果摊前反复徘徊、掂量、算计的样子,太难堪了。“舍不得”这三个字与男人不相宜,豪掷百金才是真男人。
“姐,如果我姐夫是沈磊这样的人,你真敢在四十平的出租屋里怀孕生娃吗?”
沈琳心想其实我也不敢,生大女儿时他们俩已经买房了,口中却说:“只要两人感情好,我是能接受的。物质不是最重要的。”
这话让谢美蓝心头火起,她看着沈琳手上大颗的钻戒,虽已到中年却无一丝皱纹的脸,淡蓝色纯羊绒毛衣,觉得这个大姑姐真装,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去过沈琳的家,见过她梳妆台上成套的LA MER。这样滋润的日子,不就是她男人在外打拼供出来的?LA MER谢美蓝当然也买得起,可如果是男人买来给她用的,岂不是更爽?大姑姐住自家产权的房子,开着五十万的宝马,养尊处优,却大谈物质不重要,太可恶了。她们这帮人不就是比她早来几年北京,吃了房价上涨的时代红利?否则今天也说不好谁比谁活得更狼狈。
谢美蓝这样想着,口气就不免带着轻蔑:“是吗?怪不得你没工作还敢生二胎。你们家人行事都是这种风格吗?”
这话真冲,直击沈琳的痛点,她脸噌地一下就热了起来:“没工作怎么就不能生二胎呢?”
“你们家全靠姐夫一个人撑着,万一他有点什么闪失,你们怎么办?”
沈琳嘴硬:“我又不是永远不工作,等子轩大一点,我就会出去找工作呀。”
谢美蓝笑了一声:“你要找工作这件事,五年里我听了好多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就没找到。真是奇了怪了。”
沈琳觉得这一趟真是自取其辱了。谢美蓝学历比她高,学校名头比她响,一直在大公司上班,怎么可能听她这个全职主妇训诫?是她托大了。两人低头不说话,尴尬使饭桌上方沉闷的空气僵硬成形。
沈琳买了单,两人走出饭馆,临走时沈琳对谢美蓝说:“美蓝,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人活在世界上,一时的挣钱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稳定压倒一切。随着年纪的增加,绝大多数人挣钱的能力是下降的。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能永远走上坡路,眼光放长远一点。”
沈琳的声音诚恳,甚至带了点沉痛。她想起年轻的时候,父母也劝她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考事业编……总之无论如何,谋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当时的自己,也像谢美蓝一样,浑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对稳定的、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不屑一顾。如今人到中年,才知道,父母们正是一眼把自己的娃看透,看透他们像自己一样,终将露出废柴本色,才忧心忡忡,希望她们找个安乐窝,一个猛子扎进去生根发芽,避开人生的风雨直到地老天荒。而谢美蓝,别看她现在从事光鲜的金融业,“投资业务经理”大概率也将是她职业生涯的巅峰。职场容不下那么多的部门经理、总监、副总、总裁。绝大部分人,都将沦为战场的炮灰。
看着沈琳,谢美蓝有一瞬间为方才自己的无礼感到内疚,但随即又想,大姑姐无非是在说丈夫有户口,是公务员。不过她早看透,买不起房,集体户口和公务员工作就是鸡肋,而遥遥无期的集资房则是挂在驴面前的3d仿真胡萝卜。
没本事的男人才忠贞
谢美蓝道:“无能的人才一味追求稳定。”
谢美蓝坐在电驴后面,虽然有沈磊挡着寒风,耳朵却也被刮得生疼。仅仅过了十几秒,她的感动没了,换成了怨气。二十岁时,坐在电驴后面让男朋友载着是浪漫;三十岁还这样干,就是可悲了。她曾提议过要不要买辆车,沈磊说摇车号无异于大海捞针。她说她们同事就跟人租了车牌,三年五万。沈磊说有这个必要吗?一辆15万的车一年折旧、车牌、保险等各种开支至少五六万,这还没提他们租的小区停车位那么紧张,车停哪里?买辆车,人成了孙子,车倒成了大爷。
她承认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他总是有道理。穷人的道理。路边掠过各种各样的车,人家为什么就不用考虑折旧、车牌、保险,停车位?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得头痛?她比别人差在哪里?又不缺坐在宽敞暖和的豪车里的机会。谢美蓝坐在电驴后,看着沈磊的背影,他的忠贞再一次令她鄙夷,并感到沉重。
忠贞也许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重要。没本事的男人才忠贞。
我们离婚吧
谢美蓝道:“我妈打靶向药的五十万,不是我舅舅给的。我舅舅根本没钱,是路总借给我的。”沈磊震动,抬头看着她。
“其实连医院的床位也是他帮着找的,我没有办法。沈磊,我最难最无助的时候,是谁帮了我,我心里感激他一辈子。但也仅止于感激,我不会因此出卖自己。”
沈磊缓缓开口:“在你最难最无助的时候,难道我没有全程陪着你?”
谢美蓝环视了屋子一眼,最后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无限依恋,口气却止不住地尖刻:“沈磊,你是个好人,但没有用。我需要钱,钱能带来安全感。你让我没有安全感,我不可能和你生儿育女,一辈子这样过下去,然后在我们的孩子遇到危难的时候你掏不出钱来,只会站在一旁看我哭,哭,哭。你连安慰我都不会,你只会想哭吧,哭出来,发泄完就好。或者你在想,反正安慰也没有,她还是会哭。沈磊,你没有心,你是行尸走肉,极端自私,而且非常顽固,谁都不可能改变你。我,我们未来的孩子,你的父母,都如此,我甚至觉得你有轻微的自闭症。”
沈磊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是太过酸楚而极力想克制。他们有过那么多热烈的时候:一起爬山,欢笑;看电影,为剧情交头接耳;下了课去吃串串香,一边辣得直吸气,一边喝着冰可乐;去游乐场拍傻不拉几的大头贴情侣照;知道考上公务员后两人抱在一起又跳又笑;找到这个小房子后她赞它简直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房子,再完美不过的二人天地……而今,这一切成了他行尸走肉、自闭症的证据。
沈磊嗓子哑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谢美蓝道:“恨的就是你的这份不改变,所有人都变了,你凭什么不变?你有什么资格淡泊名利?”
她起身收拾着行李。多么清苦的生活,连行李都没什么可收拾的。也许这两年,她已存了撤退的心,所以购置的兴趣大减,这样才可轻松离开。她在投资公司上班,每个人的工资其实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高,但人人一身名牌,一双富贵眼。所以她活得很艰难,很不甘心。
沈磊说:“我把我所有的收入都给了你,这还不够吗?”
谢美蓝想,太少了。
沈磊挣扎着:“我们单位可能五年之后就会盖集资房,很便宜……”太慢了!她周围都是一夜暴富的故事,她的耐心阈值越来越低了。
谢美蓝拉着行李箱出门前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离婚吧”。
那伟
“哟,那伟,换宝马了?”路过的熟人们打着招呼。
老那点头致意,手一扬,不经意露出手腕上浓眉大眼的欧米茄表,目光们的敬意又重了几分。过往这贵重的行头他也多次披挂在身,但没有宝马加持,谁又知道它的分量?他总不好跟别人特地强调它的牌子。他身上的阿玛尼风衣和爱马仕皮带是A货,沈琳费心淘到的,墨蓝色的欧米茄表可是货真价实在专柜买的,花了五万多呢。沈琳包装家人包括自己的原则是虚虚实实,这样性价比最高。就像她的LV包是假的,但手上50分的大钻戒是真的。举手投足间钻石闪烁着六万块钱的耀眼光芒,谁会怀疑她背的名牌包是假的?
老那看着大家倾慕的眼光,恍然大悟,一阵委屈。宝马买晚了!他是每一天医美集团的副总,主管着市场营销部,就该这样不紧不慢地从宝马车上走下来,阿玛尼风衣飘散古龙香水气息。而不该开着电动车窗按钮坏了三个、雨刷器不喷水、一年一验的古董帕萨特。良将辅明主,宝马配英雄。谁给译的这名字?BMW译成宝马,真是人才。老那正在走神,沈琳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向他扑过来:“你个王八蛋,居然背着我换车!”
老那这几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换辆好车,游说沈琳好久了,她坚决不松口。沈琳也虚荣,但要那种惠而不费的虚荣。一辆五十万的宝马,几年折旧钱就折没了。这么昂贵的虚荣,不是他们这种半吊子中产阶级家庭负担得起的。故沈琳一看到这簇新的宝马,脑中嗡地一声,浮现出他们穷困潦倒的种种景象。下午睡觉时她半梦半醒地想,找不到工作不要紧,他们家还有存款,这个钱就是他们的胆,可老那把她的胆吓破了。她不是什么“全职太太”,而老那率先当上了山寨版“先生”过干瘾。
这辆车老那先斩后奏,理亏在先。故他对沈琳的张牙舞爪只是四处躲避,不敢还手。他被她挠是应该的,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暂时的清贫尚可托词奋斗中,他这四十岁的人,除了体面别无选择。体面的人,就该有一辆体面的车。奔驰宝马,最好是宝马。宝马并没有A货可卖,这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在最经济实惠的范围内奢华了。再说了,五十万的X3算什么奢华?照公司老板王睿智的760Li差远了嘛。
王睿智
姜山性子更急一点,拉起觉空的手:“这是谁把您忽悠成这样子?我要去报警。走,你跟我们回家。”
觉空微微一挣,摆脱了他:“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快乐的。但凡我稍微松弛一点,公司立刻出状况。我就像被绑上一架战车,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只能往前冲。你们知道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吗?如今心里平安喜乐,于我而言是解脱,是重生。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呢?”
秦玲玲道:“A轮融资马上就要成了,往前冲就是胜利,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觉空的笑容微带了点凄凉:“A轮成功,是不是还有B轮C轮?上不了市,怎么对投资人交代?上得了市,是不是要对股民有交代?我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交代?往前冲不是胜利,是悬崖。这到底是谁的人生?我的弦真的快要断了,要不是佛祖救我一命,前年王睿智就从天台上跳下去了,哪里还会有今日的觉空?”
老那退了一步:“就算您真的想出家,那北京也有庙啊。广济寺,潭柘寺,龙泉寺,哪里不能出?为什么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觉空说:“越偏远,越自在。”
大家一时无话。夕阳照进厢房,投射在黑泥地板上。厢房窗外就是高高的杂草和野花,野蜂嗡嗡飞着,使人倍感孤寂。
觉空双手合十:“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父母我已做好安排,养老无忧。公司你想继续经营,或者卖掉,都可以。带着儿子,天地广阔,放下我执,必能大圆满。”
秦玲玲眼神哀怨,还在试图挽救:“我们谈过生死,谈过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诵经,粗茶淡饭,硬床板,这就是你要的永恒?”
觉空:“我来这里,就是要搞清楚,到底有没有永恒,幸福又是什么。如果世间并无永恒,上天为何生我们下来?难道人活一场都是空?如果有,永恒的尽头又是什么?”
老那和姜山互视无语,王睿智就是太钻牛角尖,钻得走火入魔了。
秦玲玲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如果是因为创业使你感到痛苦,我们可以立刻关掉公司,回归家庭,每日聚在灯下,丰盛的晚餐,父母的笑脸,儿子说着学校的事。早晨起床,一人一杯咖啡,看着露台的花儿绽放。这不也很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极端呢?”觉空道:“说来你不信,父母的笑脸,儿子的学业,你说的这些东西,在我心中都是负担。别的不说,为了使露台的花儿四季都能开,你大动干戈建温室,选花品,不胜其累。其实花开的时候,你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再说了,走出门去,到处都是花草,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它们才能欣赏呢?玲玲,放下吧。”
秦玲玲哑然,再次开口时已变得冰冷愤恨:“你以为别人不想像你一样放下吗?谁没有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来气?谁不在苦苦挣扎?只有你做了这种自私的选择。你伤害了我和儿子,更伤害了你父母。你以为你超凡脱俗?其实你是废柴!”
车驶在羊肠小道上,庙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秦玲玲开始哭,由小声地抽泣变成了大声地号哭。最后一抹斜阳收起余晖,乌鸦扑棱棱大片飞起,鸣叫声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伴着秦玲玲的哭声,气氛格外孤寂凄苦。回头望,暮色四合中,觉空已变成了个模糊的小点。想着昨日王睿智还开宝马760Li住大别墅,今天却甘愿躲进这连路都没有的大山里度过余生,老那恍若梦一场,心空得没有一点力气。
失业
老那还在争辩,秦玲玲笑了笑,问:“老那,在营销部五年,你写过稿吗?”
老那支吾着,秦玲玲不容他思考,接着问:“你做过创意吗?亲自执行过任何一场地堆吗?有哪一次的事件营销是经由你创意并全程操盘主导的?”
老那的后背刷地掠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稿件水准平平,创意是大路货,的确连现场也没有亲自执行过。他是个领导,是王总忠心耿耿的守门人。在王总时代,他什么都不用亲自做,只需要对下属交过来的成果发表意见即可。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但他做不出好东西,所以只好当个领导。哪个公司没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别人可以,他不可以?为什么从前可以,现在不可以?
李晓悦道:“哥,别想了。反正我要是你,绝不会再去浪费时间的。再找一份工作就是了。”
老那骂道:“说得轻巧,你还年轻,找工作当然容易。我们老家伙,上哪儿去找工作?”
李晓悦道:“你上班这么多年,就没有结交下什么人脉、机会,或者攒点自己做生意的资源吗?”
是啊,这话老那也一直在问自己。是上班上傻了吗?怎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动过留一手的想法?想来想去,他只好继续怨恨王总,像失婚的贤妻怨恨变心的丈夫。这能怪他吗?职场一直讲什么?讲忠诚。他对王总从无二心,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王总、和集团紧密捆绑在一起,错了吗?忠诚在职场不是被人口口赞颂的吗?怎么那些胼手胝足、掏心掏肺竟落到了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或者,王总对秦玲玲即将做什么心知肚明。他享受了老兄弟们的忠诚后,秦玲玲再来用现代管理原则收拾他们。他来讲与公司同甘苦共命运,她来讲生意就是生意。夫妻俩一个吃头,一个吃尾,把他们吃干抹净,一滴不剩。他们以为和王总那些心照不宣的情感链接,到头来不过自作多情。
把车开进自家小区停车位,在车里呆坐了许久,老那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拔下车钥匙,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家早都吃过饭,收拾停当了。见他回家,沈琳笑着迎了上去,母亲问吃过没,又给他端水果,怜惜他加班太辛苦。儿子已经满屋跑了,他中午睡足了,此刻还不想睡,跑过来爬到老那的膝盖上“爸爸爸爸”地叫。女儿过来,要他看自己做的手工在学校获奖的奖状。老小围着老那,目光都带着亲切和温暖。他机械地笑着,心里却很想哭,他马上就要支付不起这份温馨了。他这根家庭顶梁柱已然空心,即将倒塌。
你被开除了。补偿金没有。
老那下午在公司附近转悠,看着写字楼,心中不胜凄凉,像亡灵看着自己的肉身一样。他本想上去找一趟秦玲玲,再好好谈谈。可进门卡被收回,他进不去。何况到底找她谈有没有用,他也实在心里没底。第三天,老那想明白了,与其纠缠,不如拿着五十万补偿金,创业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那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呢。他给秦玲玲打电话,说同意签解聘合同。
秦玲玲道:“不用来了,你被开除了。补偿金没有。”
老那惊呆了:“为什么?”
秦玲玲:“正大阳光你是法人?”
老那被定在车座上,一句话说不出,一点也动弹不得。
秦玲玲的声音像刀尖刮在铁板上那样刺耳:“你这种德不配位的职场混混,老王在时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偷偷在外开公司,利用集团的渠道中饱私囊,已严重违背了同业竞争条例。趁我还不想费劲对付你,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
老那无力地挣扎:“玲总,我真的不认识许意美——”
秦玲玲打断他,语气中的愤怒已抑制不住,老那觉得她简直想顺着电波把手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你再敢提一下这个名字,我送你坐牢。”
老那吓了一大跳,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心跳得非常快,双腿发软,快要虚脱了。
三十五岁失业的废柴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那照常每天出门。他去图书馆,然而一本书也看不下去。他在手机上注册了求职网上账号,浏览了一些职位,然而一份简历也没有寄出去过。妻子过去五年间找工作有多困难,他刻骨铭心。她那时才三十五六岁,都举步维艰。他四十一岁了,谁会要他?再说了,月薪万儿八千的工作,就真的要他,他真去吗?
有时他去拜访朋友。他人缘非常好,朋友一大堆。不过这帮中年的朋友们,要么在公司混着,渐显颓势,他一眼看出他们失业是迟早的;要么自己创业,生意不死不活,成功者寥寥无几。有个开文化公司的哥们儿陆总,才四十岁,已两鬓斑白,一脸操劳过度的皱纹。他还没开口讨教创业之道,陆总滔滔不绝诉苦,要他千万别趟创业的浑水,这个世界容不下那么多成功。
老那也给某个认识的猎头打过电话,三十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接到猎头电话。但业内的人后来都知道,他是王睿智的人,挖是挖不走的。再加上他也不算是什么非常核心的职位,所以他很快与猎头市场绝缘了。
这个猎头组织了长长的一套话,措辞非常客气。老那听出来了,他在说他年纪太大了,而且之前没有什么成功的案例。再找同等职位的工作没有任何机会。那找等而次之的呢,比如市场总监?抱歉,基本要求三十五岁以下。
老那颓然挂了手机。
他每日开着车在城市乱逛,后来找到了个好去处,洗浴中心。白天的价格很便宜,四十五块钱就可以待一天。温热的水拥上来,包裹住赤裸的身体,让他觉得安全。有时他加八十块钱叫女技师捏头推背,除了这,他真的什么也没干。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也没有心情。他只是不间断地头疼,颈椎疼,心情不好,想找个遮天蔽日的地方躲起来,在氤氲的水汽中思考一下人生的前路该怎么走。大多数时候他昏昏沉沉,毫无头绪。
泡澡泡到手指肚起皱,老那就去KTV待着。白天的价格在团购网上买便宜到不像话,柠檬水管够,五十块钱可以呆一下午。他一首首唱着年轻时的老歌,刘德华的,周华健的,李宗盛的,借着伤感的乐声流下眼泪,心中充满了迷茫、愤怒和悔恨。唱腻了他又翻着最新流行歌曲,那些歌他一首也没有听过,一首也不会唱。什么时候他被时代远远地抛在后面却浑然未觉呢?他发狠又点了首老歌,成龙的《男儿当自强》,唱到站起来,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右手握拳,热血沸腾,要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决一死战。音乐一停,他宛如灵魂被抽走,万分空虚地瘫倒在卡座里。
二十天过去了,老那没有找到任何出路。
在这期间他和姜山又见了几次面,姜山要他先跑跑工商注册的事,他们也认真地讨论了下公司的主营业务,当然还是做医美产品的销售:医美面膜、肉毒毒素、透明质酸一类的东西。未来业务做大了,可以拓展到微整容领域。老那想参与,就得决定,他是技术入股还是投资占股。他思来想去,想明白一个道理:技术入股,前期他就等于是免费劳动力,帮着姜山把公司的框架搭起来。后期姜山也变相是他的老板,他还是个打工的。若投资入股,他现在就要把钱掏出来,与姜山在“公司”的话语权上等重,风险共担。可公司是否能做起来,他心里完全没底。
到底怎么办?医美是非常热的领域,传说中挣钱简直手拿把攥。但是到了老那这里,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到最后老那看清了,其实做什么生意不是重点,问题在他自己。他就不是一个能开疆拓土的人,他是永恒的守门人,他最大的卖点就是忠诚。但时代翻篇了,忠诚卖不出价了。
老那去过雍和宫烧香。从前他根本不信这个玩意儿,那天经过,他停下来,烧了一炷香。恰逢诵经时间,红袍黄帽的喇嘛们伴随着鼓、号、铙、钹的节奏,齐声吟诵着经文,声音在殿堂中久久回荡着。老那凝视着众佛慈和悲悯的面容,想起王睿智,非常困惑。多少人来烧香拜佛,求的就是名利,名也是为了利。世间最难求的是财,有钱到王睿智那种程度,怎么还能走投无路遁入空门呢?该逃避的恰恰是自己啊。生活对中年男子如此充满恶意,把所有生路都堵上了,不如自己也找个庙出家好了。
佛像前酥油灯摇曳,诵经声连绵不绝,忽而低沉忽而洪亮,起伏跌宕,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神秘力量。几百米外就是北京三环的滚滚红尘,这里却肃穆庄重。老那被这奇异的反差控制住了,一时心神恍惚。但一股细细的哭声穿透宏大的诵经声直抵他的耳膜,越来越响。那是秦玲玲在吕梁山中的哭声,悲伤无比。每一个逃避生活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无助的女人。那个女人也会是沈琳,他最亲爱的老婆。
“呛啷!”一声巨大的钹声炸在耳畔,老那震了一下,如梦初醒,掉头走出了雍和宫。他决定,向沈琳坦白一切。
不就是离个婚吗
“其实我们不会逼他,总归要他自己想通了才会回来。只不过担心他的安全,不知道他吃住如何,安不安全,缺不缺钱。”沈琳说着,哽咽起来。
李晓悦抱抱她的肩,安慰道:“你们都觉得他失败,但我挺能理解他的,甚至有点羡慕。想想看,几个人敢抛下一切去流浪?而且能住在终南山这种风景秀丽的地方,那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放心吧,他肯定过得好。”
老那喝着茶,一直没说话,这时重重放下茶杯,似笑非笑:“终南山?他这把玩大发了。”
两个女人瞪了他一眼。
老那早就对沈磊非常不满意了,道:“我就纳闷了,他沈磊遭遇了什么人间不公?不就是离个婚吗?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活,你看看咱们。”他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四十一岁的老兵,一切归零,从头开始!不然呢?去死吗?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勇敢去面对,那才是强者。依我看,沈磊就因为是个男孩儿,又是家中老幺,在农村太过金贵,被你们给惯坏了。像只鸡蛋,一碰就碎。实话讲,我看不起他!”他端起茶,狠狠喝了一大口。沈琳心想父母倒从小没有重男轻女,两个孩子都是一样培养上大学。父母也多次表态家中的房百年之后姐弟俩平分,可她大弟弟九岁,从小到大全家难免有长姐如母的暗示。也许沈磊的确是被照顾惯了,心理承受力差。
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兄弟
沈志成已微醺:“那伟,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早些年,我挺崇拜你们读书人的。但这些年,我看开了,人不一定要考大学。考个清华北大之类的嘛还行,考个普通大学,读个不咸不淡的专业,四年出来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公司干点万金油似的工作,一到三十五岁失业了干瞪眼,满大街找工作跟流浪狗似的,还不如去学一门手艺呢。”
老那苦笑,活到四十来岁,谁肚子里没有一些大道理要讲给别人听?现在轮到两个初中毕业的亲戚来教训他了,是他活该。
沈志国手舞足蹈,一锤定音,中国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大学生,需要的是像他们这样的技术工人。人家蓝领在国外可吃香了,他就是太爱国了,如果想移民,保准比老那夫妻和那隽两口子要容易,信不信?李晓悦说我信,老那好脾气地笑。沈志国拉着老那的手,说妹夫你别怕,万一你工作室做不成,跟哥学学装修,水电安装,养家糊口没问题。他醉醺醺指着这屋,你住燕郊,我也住燕郊,XXX的北京不要我们,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又指着那隽说,你别以为你在大公司上班,其实也是无产阶级。我早听说了,你被资本家压榨得都得抑郁症啦。他哈哈大笑,李晓悦憋着不笑,老那摇头笑叹,那隽笑不出来。
一路风雨
“看,前面那个女的,她的车是不是陷进水坑里出不来了?”
老那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来了,借着路灯和周遭店铺的灯光,他看到沈琳正挣扎在如瀑的雨中,试图把贴着红字“沈琳卤货,干净美味”的三轮车往前推,但车轮可能真的陷进坑里了,纹丝不动。大雨如颗颗小石子,在风中怒吼着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并埋葬。她弓着背,显得那样弱小绝望。老那眼眶热了起来,跟着勃然大怒,冲进雨里,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吗?”
沈琳一路和风雨较劲,眼看已走了一半路了,车突然陷进水坑里不动。暴雨把她打得眼睛涩疼,根本睁不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车推回家。正无助之际,突见丈夫出现,大喜过望。老那冲到她身边,一把拉着她,刚要扭头往公厕所跑,后面开来了一辆车,叭叭按着喇叭。车里的人对着他们比划,意思是让他们赶紧把车推走,否则堵在路中间阻碍交通。
没办法,老那和沈琳回身推小车。两夫妻齐声喊一二三,暴雨淹没了声音,但两人默契地配合上这个节奏,一使劲,车轮爬出水坑。沈琳的腰病很明显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一手按着腰。但有了老那助阵,这沉如千斤的小车立刻变得轻盈多了。两人把车推回小区楼下,沈琳刚想去锁车,老那大叫着还锁什么车呀,拉着她跑进电梯厅。一进去,沈琳七魂方回了六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紧贴着脸的湿漉漉的头发,老那庆幸自己可以借着雨水的名义大肆流眼泪。
他怒道:“那辆破车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摆摊摆得都降智了?你是不是亲口说过,要永远把身体健康放第一位?”
任是夏天,在雨中泡了半天,沈琳也冻得发抖,牙齿咯咯响,强笑着:“我忘了……我太傻了……老公,你来接我,你对我太好了……”
老那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箍住她。
卖宝马
沈志成让老那到他公司商谈。公司?老那疑惑。沈志成说他上周刚注册了个装修公司,办公地点就在隔壁的商住楼盘。老那找上门,见办公室是个五十来平的LOFT,进门的前台墙壁上几个金字“爱嘉装修”。办公室很新,还没有员工。沈志成从挂着“总经理办公室”铭牌的屋里走出来,满面春风,带着老那参观了楼上楼下。在会议室坐下,沈志成说:“我拿我的旧车跟你换吧,正好想换辆宝马。”
沈志成说自己就喜欢好车,可惜买不起,所以一直买二手车过过瘾。买了之后才发现,二手车最实惠。一辆新车自卖出去那天起就快速地贬值,哪怕没开多少公里也一样。老那的车他知根知底,买他的车最放心。老那问他多少钱要,沈志成算着,他买的那辆二手国产低配奔驰开了八万公里,车龄六年,说起来是旧车,其实正处于性能最优的时候,各部件磨合得正好。他花了十二万买的,开了一年,除了车头左侧有点蹭掉漆,右车门有点划痕,其他的没毛病。卖给老那八万,不过分吧?老那的车开了一年了,行情一般折旧在15%-20%之间……沈志成嘴里快速算着,手中拿着手机计算器,啪啪啪,屏幕上跳出一个数目,递给老那看:他该付给老那三十万。
老那说:“成交。”
老那要回去拟合同,沈志成说不用,拿出张A4纸,粗糙开裂的手紧捏着笔,写了几条约定:所售车辆手续齐全,真实有效,交易前无纠济纠纷、交通违章、事故及刑事责任。自签字交易之日起后的该车所有纠纷与原车主无关,等等。沈志成的字歪歪扭扭,而所列条款却又严谨周全。是啊,没有这份见识,怎么可能开公司?从前,他以为他们是懵懂、粗俗的半文盲,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白领们所不屑的体力活儿,永远要仰望自己这些体面人,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沈志成写完,老那读过,没有问题,复印一份,各自签字,约好日子去过户。都是京牌,过户手续简单。三天之后,车过户。还没出车管所,沈志成已把三十万打到老那的银行卡里。
老那开着沈志成的二手奔驰,沈志成开着他的宝马回到了燕郊。到得小区楼下,沈志成停好车,表情微有歉疚,好像平白无故夺走了老那的爱车一样。老那却发现这一路他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到账的三十万抵消了一部分失落。
沈琳
去年沈琳不慎怀上子轩时,人人都催她抓住青春的尾巴,生下来。二胎天经地义,没二胎还能算人吗?人就是财富,未来孩子越多的家庭最富有,云云。其中尤以婆婆怂恿得最积极,说打胎是造孽的行为,打胎伤身体。可孩子生下来之后婆婆却一脸愁苦,说自己有腰病,大孙女就是自己带的,现在沈琳在家歇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带?老那说因为沈琳打算出了月子就去找工作上班。婆婆又问为什么她娘家妈不能来带?沈琳当时阴道撕裂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痛,生大女儿时侧切的是左边,这回还没等切右边,子轩就猝不及防地涌出来,如泥石流般,把左边已愈合十年的旧伤撕开,痛到令她生出毁灭一切的欲望。这欲望到出院时仍未消退,所以听到婆婆这话时她勃然大怒,冷笑说我妈可以来带,但儿子就得跟我姓沈。否则凭什么我大出血,我阴道撕裂,我们带,还跟你们姓?姓那的出颗精子就当便宜爸爸了?婆婆大惊失色,没想到沈琳泼辣到击穿底线的地步。一个女人,居然想争男丁的冠姓权?她气得腰病不治而愈,留下来帮沈琳带孩子。
此刻,抱着儿子,沈琳意识到,那毁灭一切的欲望里,包括毁灭自己。晨阳微微,生下儿子的过程如梦一场。梦醒了,沈琳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人群中那样目瞪口呆:她,一个没有一分钱收入的全职主妇,脱离职场五年,怎么居然敢生二胎?
而每每求职失败回家的路上,沈琳又会开导自己:老那是个好老公,工资每个月都主动上交,并不需要她手心朝上管他要;家里还有一百五十万存款在她的银行卡里;有五十万股票在老那账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炒着;双方老人虽然都在农村,但身体硬朗,不需要他们付出太多;公婆有退休金,虽然只有一点点,也已够用。某种意义上婆婆就是他们的带薪保姆,这话不好听,却是他们夫妻俩占了天大便宜的事实;房是多年前买的,如今一个月只需要还八千。老那的公积金有四千块钱,一个月只需要还四千,而他工资有税后三万五,年底还有丰厚奖金——她有这么多退路,怕什么呢?并且她并不是全职主妇,她有一直在努力地求职呀。但是这些工作不理想,能怪她吗?不能。 所以,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她沈琳,是求职未遂、暂时在家休息的职场精英,高跟鞋在地上击打出铿锵节奏走路生风的前人力总监,绝对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柔弱无依被丈夫和社会双双抛弃的全职主妇。她一定会去上班,她迟早会去上班。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看,她这不就要去面试了吗?车老那上班开走了,沈琳去坐地铁。她心里很充实:要去面试了。
面试
灰色的天空下,人群静默地,如朝圣,如献祭,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前挪动,每张脸都认命。黑洞洞的地铁口就在不远处,张着大嘴,准备把这一群社畜吞下。这是最好的祭品,端赖了它们,贪婪的世界才运转有序,不至于翻脸。
腹部的尿意已经变成沉甸甸的隐痛,沈琳打了个冷战,浑身掠起鸡皮疙瘩,双腿发抖,心跳加快。这该死的失去弹性的膀胱哟,这日渐老化的器官。她不管不顾地往前挤,带着哭腔:“对不起了,让我先进去吧,我特别难受。” 人群怒吼:排队,排队!不知是谁往前一推搡,女人和沈琳跌出队伍,摔倒在地铁口。女人起身,抓住沈琳的长发使劲一拔,沈琳嗷地叫了一声。这一拔,像是松开了闸门一样,那泡长长的尿倾泻而出,带着热气,浇湿了沈琳的秋裤、保暖裤,迅速在驼色西裤洇出两长道尿印,滴滴灌进皮鞋里。沈琳有种放弃抵抗的释然,瘫倒在地上。
沈琳的面试迟到了两个小时,她一直等到地铁附近的商场开门,买了新裤子和鞋子换上。她向小胡——不,现在已经是胡总了——解释说是车坏在了半道,她不得不等着救援车来把它拖走。胡总叫胡海莉,八年前是她手下的人力专员,此时已经是这家文化公司的人力总监了。这份面试是她提供的。
恩格斯说过:女性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这道理沈琳早懂,当初看到恩格斯这句话时,她激动得把它发到了微博,发表了很长一篇感慨,可她最终还是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就像她一早知道没有收入不能生二胎,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生了二胎。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恩格斯他老人家是站在全人类解放的高度谈这个问题,她是站在某个具体历史阶段个人命运的低度上做了抉择。人总是要成为历史进程中的炮灰的,尤其是女性。
沈琳父母一生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一儿一女都在北京扎根了,尤其名校研究生毕业的沈磊还考上了某部委的公务员,有了北京户口,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沈琳想象着届时风光的一幕,心情渐渐平复。
沈琳做饭,老那去学校把女儿接回家。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灯下吃饭,桌上有蒸鱼,煎牛排,尖椒小炒肉,大拌菜,还有一盆油亮喷香的各色卤货。沈琳和老那照例喝进口黑啤,子轩坐在婴儿餐椅上,看着那卓越啃鸡爪,着急得咿咿呀呀,也想尝一尝。卓越把鸡爪递到弟弟嘴边,子轩咬了一口,什么也没咬到,口水却丝丝流了下来。大家哄然大笑。微醺的沈琳想,是,她快四十岁了,投了一千份简历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那又怎么样?她有一个温暖富足的家,有儿子有女儿,有老公坚定厚实的胸膛可依靠,怕什么?
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伴侣的意义。伴侣就是人生同路人,人生路漫漫,一个人走未免心慌,有手可以牵着,有肩膀可以互相依靠,多么幸运。
主妇的悲哀
周一,老那开着车,一路胆战心惊,第一次对买了宝马感到这么后悔。要不是这辆车如此招摇,那帮人又怎么会紧追不舍?如果自己开的还是那辆电动车窗按钮坏了三个、雨刷器不喷水、一年一验的古董帕萨特,哭起穷来也会显得逼真。不对,他不用哭穷,他本来就穷。宝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老婆骂得对。
沈琳越看老公越觉得可疑,心中快速地把一些事情连起来,勾勒出种种可怕的可能。她唠叨起来:“你最近非常奇怪啊,先是买了那个宝马,接下来又说要花一百万。这是要干吗呀?你是外面有女人了,想拿钱摆平,还是赌博了,欠了高利贷?我告诉你,趁早给我坦白——”
老那突然暴跳如雷:“这么多年,你吃我的喝我的,一分钱没挣过。钱都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你管得着吗?”
沈琳惊呆了。
老那一发作便不可收拾:“你一盒擦脸油四五千,一双靴子三四千,我说过什么了吗?我天天当牛作马,连花自己钱的权利都没有了?”
沈琳气得结结巴巴:“我,我上不了班,还不是因为这个家?”
老那粗鲁地打断:“快XX得了吧你!你上不了班,就是因为你懒。有人养着多爽啊,孩子不过是你吃软饭的借口,少拿他们说事。”
沈琳道:“谁让我生二胎的?我生完二胎都多大了,谁要我?”老那冷笑:“二胎难道是你被我强奸了生下来的?”
沈琳吼道:“谁说戴套不舒服体外也一样反正年龄大了怀孕概率小来着?”
老那吼了回去:“我说不戴套,你就同意了?你也可以吃避孕药啊。”
一旁小床上正在睡觉的子轩被吵醒了,一个激灵,挥舞着小手哭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看着这个罪魁祸首。沈琳下了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很快又睡着了。
沈琳把儿子轻轻放回小床,小声道:“网银密码是我手机后六位,钱都在常用的那张卡里,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吧。”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被子,转身离开。老那后悔莫及,瘫倒在床上。沈琳躺在沙发上,浑身僵硬,淌着眼泪,瞪着微光中的天花板。多可笑啊,就在前几天,她还以胜利者的姿态教训弟媳妇要珍惜婚姻,没想到经典的情节马上就发生在她身上。被老公训诫吃软饭的场面,是所有全职主妇的噩梦。但人就是这样,出车祸、得绝症、老公出轨变心、破产这种事,都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是主角,当然有主角光环罩着,风调雨顺。那些女人要独立、不要手心向上朝男人要钱的教诲,每日在看,甚至有时还会在新闻下面点评两句,但就像隔了一堵墙一样,道理从未真正走进自己心里。
她真的是在仗着孩子吃软饭吗?是的,不然为何这么多年,一次次求职未遂,居然又生了二胎?人人劝她要二胎,并不是她一定要生二胎的理由。她也不是个盲从的人,之所以生二胎,是因为那样就可以做忙碌状,逃避上班了。老板的脸色当然比老公的脸色难看。早晚高峰挤地铁,在办公室和同事勾心斗角,耐下性子给客户赔笑脸一点点磨来业绩,哪有在家待着喝咖啡爽?至于家务么,公司上班有KPI考核,实打实一点不能少,可家务育儿却没有。地板擦得滑光可鉴或看不出有明面的脏,菜做得可口或勉强可下咽,被褥枕套一周一换或者半个月一换……这些并没有硬性标准,全看主妇心情。
沈琳一夜未眠,打定主意,天一亮马上去找工作,否则这个家她真的一刻也没有脸待下去了。
离家出走
沈琳在商场里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这是下午三点,若在从前,就可以在朋友圈秀一秀全职主妇悠闲地逛街购物喝咖啡的生活。一杯咖啡喝光,她仍不知道去何处。周围的人,有的正在对着笔记本电脑写着东西;有的在谈业务,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还有一桌一看就是闺蜜聚会,是三个打扮得很优雅的中年女性,谈笑着,气氛很轻松。沈琳想,回归家庭五年,她没有事业;因为忙于家庭生活,过往的闺蜜也渐行渐远;如今连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婚姻,也要不保了。未来她将何去何从?太可怕了,就在两天前,她还是个衣食无忧的主妇,如今却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看着从前发的充满炫耀之情的朋友圈,她觉得刺眼,一条一条亲手删掉。
在眼泪流下来之前,沈琳匆匆离开星巴克,找了家快捷酒店,在床上呆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深夜。靠在墙上的背又冷又僵又酸痛,但躺下睡不着,起床屋里无处坐,出门不知道去何方。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打架,打得她筋疲力尽,又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了。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出门找了家711,买了点面包,还有几罐啤酒,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这回终于可以睡着了。
扑倒在床上时沈琳想起两个孩子,不知他们会不会找她?女儿每晚睡觉前都要和她亲吻道晚安,儿子一贯是她哄着入睡的,这一天下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不是贤妻,连“良母”也不是了……
第二天,看着手机里无数老那打来的电话和微信里卑微的道歉,沈琳有一瞬间的动摇,却又想起那天他说的那些可怕的话。他对自己一向温和包容,言听计从,所以那突然露出的青面獠牙才更狰狞。恋爱加结婚14年,难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丈夫?
等到手机收到两条共计一百万的扣款短信后,沈琳再受沉重一棒。拿着手机,她哑然失笑,笑自己那一瞬间的动摇。收到那隽的微信之后,她想,也好,把事情的真相了解清楚,无论丈夫是赌博欠了高利贷,还是出轨被仙人跳花钱消灾,总要去面对。
沈琳把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告诉了那隽。半小时之后,那隽和李晓悦走进来,后面跟着老那。他坐到沈琳身边,她往旁边让了让,不想挨着他。但他抓住她的手,她一抬头,见他眼睛里含着泪,虽然心中仍有怒气,却也不自觉地鼻头一酸。老那把事情的经过一说,沈琳大感意外。虽然被老板骗了,这件事也够弱智够让人恼火,但和那些事情比起来,还是让人放心多了。也因此,虽然损失了一百万,沈琳心头竟然一阵轻松。
那隽道:“嫂子,花钱消灾。我哥这一百万把事儿平了,保住工作,在我看来是值得的。”
老那把沈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请她狠狠地抽自己几耳光。他不该说那样的混账话,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口不择言的。沈琳想起那些话,心里又难过起来。夫妻俩抱头痛哭,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李晓悦不禁也被感染得眼泪汪汪,人到中年,真是太不容易了。那隽示意她该离开,让他们两人待着,好好消融这几天的隔阂。两人走出房,悄悄把门带上。
我想去找工作
这件事有惊无险,沈琳心境却起了很大的变化。从前找工作,无论怎么个未遂法,她回到家,都会觉得庆幸,有种“幸好我还有退路”的幸福感。而这次经过一天一夜的流浪,她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东西一样在审视这个家:两个孩子姓那,丈夫是唯一的经济来源,原来这个王国的最高统帅是他。不错,房是多年前他们一起买的,但丈夫的收入水涨船高,而自己的收入却没怎么增加,而且后来还零收入。别看丈夫的钱月月上交,存款自己在管,其实不过是当家丫环拿钥匙罢了。丈夫一个不高兴,就可以说出“你吃我的喝我的”这样可怕的话。所谓的退路,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晚上,老那搂着沈琳。这阵子由于被追债,他身心俱疲,已经很久没有和沈琳过性生活了。现在事情解决,老婆回家,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兴致便来了。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也许过一次性生活,可以彻底消除老婆心中的芥蒂。他摸着沈琳,但她却浑身僵硬,毫无回应。他耐心地摸索着,吻着她的脖子,接着是肩,忽然听得沈琳说:
“我想去找工作。”
“唔,找吧。”老那继续往下探索。
沈琳推开他,坐起身:“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你别碰我。”
老那傻眼了:“为什么啊?”
沈琳想,因为这样会让自己感觉像是在以性换取生存。
“没心情。”她说。
胡海莉提供的工作
胡海莉公司的会议室,沈琳面对着她,沉默着。胡海莉也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良久,沈琳道:“海莉,我特别需要一份工作。” 话刚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胡海莉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沈琳捂住嘴,无声地哭着。这不妙啊!她提醒自己,想重返职场,眼泪只会惹人反感,要赶紧克制住激烈的情绪。她咬紧牙,抵制住想继续哭的欲望,把巨大的悲伤、羞耻、无助咽了下去。
“我不瞒你,我这个岁数找工作的确困难。我也奇怪,我精力充沛,人力资源这个岗位上的基本职能和经验我都有,也愿意敞开心怀学习,但是社会不给我这个机会。我特别需要一份工作,重返社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你能帮帮我吗?”沈琳眼睛红红的,口气和表情都非常卑微。
胡海莉想着沈琳曾经强势果断的模样,不由动容,道:“沈琳姐,上次无意中收到你的简历,我就猜你很想出来工作。但是后来你又说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朋友圈看着么,天天也挺幸福的,我就没再找你。”
沈琳叹道:“海莉,朋友圈都是这样的,报喜不报忧,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狼狈的一面露出来。家庭主妇的幸福是海市蜃楼,一阵风一场雨就没了。我这么多年的确是咎由自取,不过现在想从头来过,也不怕职位低钱少。如果得到这个岗位,我一定会好好干。”
胡海莉道:“那你就来吧。明天就入职。”
沈琳愣了,一阵惊喜,随即小心地问:“可是你们老板能同意吗?”
胡海莉微笑:“我给自己招个人力专员,还是能说了算的。不过事先说好了,三个月试用期。”
沈琳激动地笑了:“没问题。”
早晨,沈琳吃完早饭,和老公女儿一起上了车。老那把女儿送到学校,再把她送到地铁口。
沈琳下车时老那喊了她一声,沈琳回头,老那做了个加油的动作:“老婆,好好干。”沈琳回了个OK的手势。
幸好上次面试,领教过早高峰的人流,沈琳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站在蜿蜒曲折长长的人龙后面,她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再痛苦,能有被老公指着鼻子骂“你吃我喝我的”痛苦吗?再煎熬,能有那一天一夜无处可去醉宿快捷酒店煎熬?
人龙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前挪动,挪向不远处黑洞洞的地铁口。沈琳心里很踏实,真好啊,她终于重回正常轨道。有成为社畜被献祭的价值,真是一种福气。
胡海莉回老家
胡海莉道:“我要回老家了。其实前年我妈就让我回去,说我在北京怎么也买不上房,又没有户口。家里房那么大,何必在这里死磕?她说对了,我在北京大学四年加上班,漂了十三年,到今天三十一岁了,一无所有,原来不是所有的破釜沉舟都能换来辉煌的事业。可能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应该回老家发展。”
沈琳想起自己正在流浪的弟弟,他进入了人人羡慕的体制,又如何呢?胡海莉握握沈琳的手,抱歉道:“我不是说你们,姐,我真的非常羡慕你。其实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注定只能过普通的生活,不过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孩子,上班就不是苟活,是锦上添花。”三个女人举杯,气氛一时有点悲壮,皆眼泪汪汪。
郑雯娜
沈琳翻了翻今天两人都觉得合适的那些简历,苦笑。三十岁以上的人选,她们基本不考虑。三十岁以下,未婚对于男女来说都是常态,但男女又有区别:二十九岁左右的未婚女,心里充满婚育未遂的焦灼,怕她不安心工作;已婚已育的,怕她因孩子影响工作;已婚未育的,怕她入职就怀孕,把公司当下崽的安乐窝。而男性则完全没有这些隐患。
沈琳虽觉得郑雯娜一入职就怀孕不地道,让她非常恼火,却也觉得媒介部总监有点小题大做。世界上要是没有女人怀孕,人类不就绝种了?社会铺天盖地对女人催婚催育,可到了现实生活中,女性生育的困境又无人来解决,是要叫孕妇去死吗?如果职场全部不招女性,招聘广告上就要敢标明。问题又不敢,问题只招男性也招不够自己想要用的人才。
媒介部总监道:“我要跟老板谈一谈了,从今天起,公司再也不要招女员工了。”
沈琳不以为然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媒介部总监严厉道:“郑雯娜从现在起就是公司的大爷了,你知道吧?但凡她有任何不测,磕着碰着,公司都吃不了兜着走。前年有个女员工在单位流产了,你知道公司花了多大劲儿才把这个事儿摆平的吗?”
他愤愤踱着步:“媒介这个岗位是要经常外出拜访媒体和搞活动的,现在你叫我怎么安排她?你真多余,当初那么多男的,为什么偏偏留下她?”
沈琳道:“真不行,辞退她就是了,就说试用期间发现不符合岗位要求。这也有法有依。”
他道:“没错,所以到时候你就去打官司吧。一天天缠死你!”
沈琳勾着头离开他的办公室。路过茶水间时,见郑雯娜捧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发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她走过,在郑雯娜身边坐下。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郑雯娜散发出一种戒备的气息。她微讶,旋即又理解,她可是人力。
沈琳还没开口,郑雯娜的口气就变得强硬,一副先下手为强的架势:“沈琳姐,公司不能无故辞退怀孕员工,劳动法里可都写着呢。”
她这套强硬为何刚才不敢对媒介部总监?莫非欺负自己无职位?或者因为自己是个女性?“郑雯娜,当初你面试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想要这份工作,为什么要这么快怀孕呢?”郑雯娜似笑非笑:“我想要这份工作,和我怀孕有什么关系呢?我要工作权,就必须被剥夺生育权吗?”
沈琳原本同情郑雯娜,此时怒了:“工作和生育之间的矛盾,你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不用狡辩。职场女性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才备受歧视。”郑雯娜冷笑道:“如果我真的想蹭公司的福利,就会等到试用期过了之后再怀,不是吗?”
沈琳一下被问住了。
“我再问一句,如果不是在试用期怀孕,而是入职半年、一年甚至两年以后,我就不受歧视了吗?子宫是原罪,你不知道吗?”郑雯娜咄咄逼问。
沈琳哑口无言,郑雯娜又委屈又愤怒:“你们这些前浪,自己生完孩子了,在公司站稳脚跟了,一转手就把闸门关了,我们这帮后浪只能拍死在防浪堤上。我不会求你对同类慈悲一点,我也一定不会主动离开。你们想开除我,我会把官司打到底。”
她起身离开,步子铿锵。沈琳悲愤得差点笑出声来。好荒唐,郑雯娜这份工作是她力保下来的,但在对方眼里,她却是公司残忍的打手。
被辞退
沈琳一天心情低落。下班前,她突然被老贾叫到办公室。他的表情非常难看:“沈琳,鉴于你在公司这几个月的表现,我认为你不符合人力经理这个岗位的要求,一会儿去办一下离职手续。今天周五,周一不用来了。”
晴天霹雳!沈琳一时没反应过来,屋里一片安静。老贾那双陷在油脸上的小眼睛闪烁不定,一脸戒备,准备和她开撕。她意识到了,他早就想抓她的小辫子,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契机。而她,自投罗网。
她想问为什么,想愤怒争辩,想谦卑哀求,然而被老贾推倒的那屈辱瞬间涌上心头。她说:“你们没有提前通知。”
老贾道:“补一个月工资,连同本月工资一起打你卡里。不服你可以起诉,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你不会赢。”
一个月工资,她要的就是这个。起诉未见得不会赢,但是算了,劳神费力。
沈琳平静道:“我接受。”
结婚十二周年的纪念日
牛排肉汁丰盈,红酒醇厚酸甘。店里满座,杯觥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大家都真有钱啊。说经济不好,哪里来的钱,可以这样一道道进口的肉吃下去,一杯杯进口的酒喝下去?沈琳环视周围,这一张张笑脸,哪一张是强颜欢笑,哪一张是真的惬意?别人看她,不也觉得她过得富足么?也许打破这表面的繁荣,那内里都是经不起追问的。何必追问?今朝有酒今朝醉。
夫妻好几年没有单独出来吃饭了。老那喝得有点多,神情没有了这段时间的心事重重,换成了松弛。王总出家后,他神经一直紧绷,难为他了。沈琳不求他能高升,甚至那诱人的期权也可以不要,只求他能安安稳稳地在公司干下去。
她托着腮看着他,他快四十一岁了,眼角已有细细的鱼尾纹,两鬓微有零星白发。五官曾经分明的线条变得柔和,带着中年的臃肿,却也显出沧桑的稳重。她看着他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胸膛,心中涌起一阵感激和爱慕。怎么能乱怀疑呢?他们携手走过十二年婚姻,生了两个孩子,彼此之间早已血肉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是多好的老公啊,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对她言听计从,挣了钱全给她,任由她支配,对她娘家人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这已足够抵消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的恶狠狠。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全部,她一切的一切。
沈琳举杯:“来,老公,我敬你一杯。”
老那道:“理由是什么?”
沈琳道:“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沈琳感觉老那的眼睛湿润了,因为它发着光。他笑了笑,举杯和她碰了一下。她一刹那很想哭,很想把失业的消息告诉他,又一想,这么开心的时刻,不该给他添堵。
两人一饮而尽,老那又给彼此倒了一杯,举杯道:“老婆,我也敬你一杯。”
沈琳笑道:“敬酒的理由是什么?”
老那道:“今天是我们结婚十二周年的纪念日,也是我失业一个月的纪念日。接下来这个家就要靠你了。”
沈琳傻眼了。
老那把一杯酒全倒进嘴里,喝到最后一口,那酒在嘴里一点一点往下咽,一点一点,像是在咽下生活难以言说的苦楚,又像是拖延着即将到来的天崩地裂。喝完了,他不敢直视沈琳,头微微偏,看着桌角的红酒瓶,喉结一动一动的,却没有组织出能说的话。
中年下岗夫妻生产自救
洗漱完,两人躺在床上,沈琳忽然笑了一下,道:“想想我们俩,真可笑。我四十,你四十一,北京人口平均寿命82岁,这意味着咱们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活。目前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为什么要这么焦虑呢?”
老那没有她这么多年在失业与待业中煎熬多年的经验,一次失业已将他彻底打垮,无精打采道:“是啊,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活,离退休还有二十年,为什么职场就不要咱们了呢?”
沈琳道:“老公,我想了又想,不怨别人,都怨自己。在职场没有核心技术,没有不可替代的职能,又没有前瞻性,日子舒服的时候过一天是一天,温水煮青蛙,落到今天的下场全是咎由自取。”老那惨然道:“说实话,十四亿中国人,有几人有核心技术,有不可替代的功能?至于说到前瞻性,睿智在的时候,对我们许下多少承诺,平常待遇也不差。难道我当时为了所谓的前瞻性,脚踩多条船,狡兔三窟?那样的话,怎么可能不露破绽?焉知睿智不会对我失望甚至开除我?如果他还在,你又怎么知道我那八百万期权不能兑现?人哪,谁也没长前后眼,活着全靠命。”
沈琳叹了口气,他也有道理。他们都是芸芸众生,平淡无奇,指望人生有大的转机,全靠命。无数蝴蝶效应堆积在一起,人们就管它叫命。两人紧紧搂在一起,要驱散心中的惶恐。暗夜无边,他们这一方仍亮着灯的小小卧室,就像是在宇宙中漂流的小船。前路渺渺,幸好两人有个伴儿。
被婆婆识破了
客厅,两口子面对着婆婆,低着头,像被审问的犯人。婆婆一声不吭,但犯人逃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招了。婆婆眼泪流了下来,夫妻心痛如绞。他们造孽了,造了大孽,才会这样在午夜十二点,让白发苍苍的亲人伤心成这样。
婆婆很快止住眼泪,擦着泪道:“要不是我听到你们说话,打算瞒我到几时呢?”
两人面面相觑,原来如此。
婆婆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退休金三千,你爸三千,他在老家花不了那么多。实在不行,让他寄一千过来。一个月咱家有四千块钱打底,你们不要怕。”
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们这样无用的一对中年夫妻,白白落了一身中年的膘,到头来还是要吸食老父母的血肉才能活下去。
婆婆握住他们的手,这双干瘦的手,此刻竟然那样有力气:“人活在世上,总是起起落落,总要经些风雨。不要怕。” 他们三双手握在一起。是啊,不要怕。
月嫂
老师笑了笑:“基本熬通宵。你以为母乳喂养的孩子,夜里月嫂就可以呼呼大睡吗?”
女孩道:“可是你不是说,白天还要带孩子,为产妇做饭?”
老师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对这个职业的辛苦有所准备,来培训前没有做过了解吗?”
老师说,这还不包括新生儿会有一些常见病,比如尿布疹、湿疹、黄疸、鹅口疮等。遇到这些小病小灾,婴儿难受,啼哭不止,雇主的脸色也会难看,觉得月嫂没有照顾好孩子。所以当月嫂,那真是必须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从身到心都要无坚不摧。
众人沉默。来之前,大家打听的都是薪资,就业前景,查到的都是“金牌月嫂轻松过万、就业市场广阔”这样的新闻,“婴儿拉大便了臭不可闻,夜啼声尖利刺耳,雇主脸色难看话难听”这样令人不快的事实,被她们选择性忽略了。培训是与残酷现实短兵相接前小小的休息,可这休息快要结束,马上就要真刀实枪开干,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侍候前同事坐月子
沈琳道:“跟你说实话吧寒宁,我是走投无路了。这个岁数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不认命也没办法。好在我也愿意吃苦,你们这些雇主也愿意给我机会。算是生活给我留了条路,不然我真的要投河了。”
沈琳说这些话时,并不觉得酸楚。她这个虚荣的伪贵妇一夜之间就学会求人了,切换得这么丝滑,全拜老那振聋发聩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示弱多么管用啊,一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女人突然示起弱来,会更管用,因为人们相信她真的走投无路,否则不会愿意把如此不堪的一面露出来。就比如上次求胡海莉帮助,她慨然答应录用自己。再说一个月的培训,这些心理建设已经反反复复做过了。不出来找饭辙,她和孩子吃什么喝什么?酸楚抵什么用?自尊心又价值几何?她能拿着左手的酸楚,右手的自尊心,上超市换米面油盐吗?
白寒宁审视着她,一口一口喝下木瓜牛奶,说:“我很佩服你,沈琳,我就做不到你这样。”
沈琳笑道:“那是因为你有选择,而我别无选择。”
白寒宁叹了口气,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木瓜牛奶味道很好,浓郁香醇又不腻。沈琳掏出手机,念着写在备忘录里的一道道菜名,那是为她设计的一周的月子餐,每一道听上去都很美味。从这碗木瓜牛奶上判断,那些菜也不会徒有美味的名字。白寒宁记起,在公司的时候,沈琳就曾带过自己卤的凤爪和牛腱子肉给大家吃过,吃过的人都啧啧称赞她好手艺。
这个女人真能干,工作利索,家务也干得好。只不过,这么能干的女人,还是要沦落到在四十岁这一年来当月嫂,白寒宁此时不由又庆幸自己处境不算差。她嘱咐沈琳卤点卤货,猪蹄、凤爪、猪耳朵什么的,看着卤,她特别想吃当年沈琳给她吃过的卤货。说着拿出张超市的购物卡给沈琳,说里面有五百块钱,没有密码,随便刷。沈琳拿了卡,说你好好睡,就等着起床后吃吧。白寒宁长叹一声,如牛棚的老牛终于到了休息时间一样,缓慢地俯下身子,滑入被中。想象着一锅香糯Q弹的卤货,昏昏沉沉中咽了咽口水。
沈琳睡在白寒宁卧室,就在她床边支了个小床,照顾她和孩子。十二点了,白寒宁仍无睡意,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沈琳知道她难过,但安慰又怕她难堪,只好保持沉默。白寒宁有大奔坐,有四室两厅的大平层住,但在家庭中的地位如此卑微,得失难说。她想起她曾经高昂着下巴说“祝你打工打到死,老娘回家享福了”,不由唏嘘,给老板打工终究还是要强过给老公打工。
白寒宁忽然说:“这王八蛋骗我生三胎,说生完住一个月十万的月子中心。生完了之后告诉我公司经营困难,他没钱了。反正都三胎了,经验丰富,找个月嫂加他母亲就够了。重男轻女的王八蛋,怀孕四个月就带我去影楼查性别。没人性的畜生。”
白寒宁有点鼻音,窸窸窣窣,去抽床头的纸巾擦泪。
沈琳自打进了这个家门,一刻不得休息,刚刚上岗的紧张又加重了这份疲惫,此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番话实在叫她不知道怎么接,但雇主说话又不能不理,于是她叹了口气,以示接茬。
白寒宁道:“沈琳,你当年班上得好好的,突然回家当主妇,是不是为了二胎追儿子?”
这话让沈琳一下清醒了。她绝对不是为了拼儿子才生二胎,可是不少人知道她二胎是个儿子之后,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让她反感。她非常害怕这样的话传到女儿耳朵里,就像小时候弟弟出生后,村里人都在开她的玩笑,说父母不要你了,你弟弟才是老沈家的根。这些话曾在让童年的她一度生活在黑暗中,甚至恨起父母和弟弟来。直到父母身体力行地证明,他们确实一碗水端平,她才渐渐抚平这个心理创痛。
吃完饭,沈琳终于可以睡上一会儿午觉了。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孩子又醒了。听着他的哭声,沈琳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她摇摇晃晃起身,去泡奶,喂奶,接着做婴儿抚触,给他洗澡、护理脐带。她干着这些活,一边努力睁开眼睛。她的眼球胀痛酸涩,眼前的视线模糊,有一瞬时感觉天旋地转。她闭闭眼,晃晃脑袋,再睁开眼,可情况并没有好转。她心跳加快,腋窝和后背出了汗,腰酸得快站不住了。她把孩子的衣服穿好,放到白寒宁身边,让他们母子亲近一会儿,再把孩子换下来的衣服收拾好,放到浴室的专用盆里。做完这些,她已经像跑到马拉松终点一样,快要瘫倒在地上了。可是她等走回卧室时,白寒宁说孩子拉屎了。
沈琳这样干了三天,第四天,她食欲不振,嘴里发苦。又要强打精神,不能耷拉着脸给雇主看。掐指一算,平均一天也就睡四个小时。这份工作是拿命在换钱啊,都在说月嫂工资高,这样的工作强度,琐碎程度,一个月拿两万也不算多,何况绝大多数月嫂拿不了两万。沈琳因为是新手,只能拿到八千,又因为是公司介绍的活儿,要交提成一千。原来人居然可以廉价到这种程度。
这晚起夜,抱着孩子喝奶时沈琳困得直犯恶心,腰椎阵阵刺痛。大床上,白寒宁打着香甜的呼噜,一个正常的人就该在凌晨两点睡成这样。她就是在燃烧生命,给白寒宁续命啊。
这辈子到底哪里做错了,才要在四十岁这一年如此狼狈?是了,在大家都在996地挤着地铁加着班的日子里,她睡到自然醒,喝咖啡,刷韩剧,睡午觉,现在报应来了。人间的苦是定量的,你最后总要吃完它们,不是这时吃,就是那时吃……沈琳很想哭,反正夜深人静,无声地流一会儿泪,也不会有人笑话。此时不哭,更待何时?她想着,但眼泪流不下来,再仔细一回味,是她自己咬着牙,硬顶着那股酸胀,在它变成液体之前,把它活生生从眼窝和鼻腔里逼回去,咽到肚子里。愿赌服输,这是走进月嫂培训中心那一刻时就立下的誓言。无论哪里做错,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还有很多日子要活,哭管什么用?黑暗里沈琳的胸中千军万马咆哮,而终归为万籁寂静。
丁松涛自斟自饮:“听说你是白寒宁的前同事?”沈琳点点头。
他得殚精竭虑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凌晨两点喝酒呢?这么大的房子,满屋昂贵的家具,开百万豪车,还能养得起三个孩子,证明他是非常富有的人。可富有至此,又怎么会掏不起十万块钱的月子中心费呢?沈琳一时不知道怎么判断他。
丁松涛歪着头看着她:“为什么干这个?”
沈琳坦然:“四十岁,找不到工作了。”
他道:“你没有老公吗?”
这话有点无礼,她还是回答:“不能让他一个人养家啊。”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赞道:“你很勇敢。”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妙地摩擦了一下。沈琳原以为已经坐得拉开距离了,可是他身子一探,还是轻易够着了她。她唬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匆匆道:“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她转身,快步离开客厅。
沈琳太累了,不会由于琢磨此事而睡不着。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赫然发现丁松涛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还是穿着睡衣坐在客厅,只不过刷着手机,乍一看还以为他整夜没睡呢。见她来了,他抬头冲她一笑,笑容看在她眼里,说不出的厚颜无耻。她心里厌恶,扭头走向厨房。怎么回事?他把自己当老爷,把她当丫环,要来一场恶俗的剧情?
沈琳哀叹,自己的运气太好了,第一份工作就集齐了产妇没有母乳、夹在婆媳矛盾中间当受气包和遭遇男主人性骚扰三个月嫂最怕的大礼包。
她琢磨着这个事怎么办。起夜喂奶是月嫂题中应有之义,当受气包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性骚扰不一样,不拒绝不知道事态会不会严重下去,拒绝得太直接恐怕撕破脸。
光卖体力是挣不到钱的
沈琳知道老那心里难过,越是开心的时刻,越是会勾起他对往昔富足的回忆。他的工作室开张两个来月,只接到几个不能称之为项目的小单子。比如给某家具店开业铺个红毯做个海报,给某个熟人的长辈承办个寿宴,给某个小网红发几篇稿子之类的,连房租都挣不到。李晓悦陪着生病的那隽在家休养,也无心跑业务。
沈琳想着大家的遭遇,包括沈磊,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难道她的气场太差,所以周围聚焦的全是倒霉的人,连那隽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一夜之间跌到谷底。又或者,是这个时代不行,绝大部分人都在走下坡路。比如丁松涛,从前传说他怎么怎么成千上百万地挣,如今还不是深夜在客厅喝闷酒,显出颓态来?
晚上,夫妻搂在一起,躺在床上,享受着久违的安宁与亲密。沈琳长期缺觉,喝了点酒,睡意浓浓,却舍不得合眼。老那说起正在跑的几个单子,长吁短叹,情绪非常低落。沈琳因为被丁松涛骚扰,心神不宁,本想在丈夫这里找点精神支持,见状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鼓励他,万事开头难,再说工作室开张两个月也并不是颗粒无收,这不还挣了一万多块钱吗?合下来一个月也挣了六七千呢。她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干一个月,也就挣这个钱。可见还是得做生意,光卖体力是挣不到钱的,公关工作室大有前途。老那听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搂着她。她以为安慰奏效了,殊不知是她那句“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叫他悲痛得差点嚎啕大哭出来。他把脸躲开不叫她看见,因为他哭了,这件事太严重了。搂在一起相看泪眼的深夜,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可能他真的就爬不起来了。
万般皆下品,是唯有挣钱高
“志国兄弟俩,还说那伟也失业了。”
沈琳非常生气,提高音量:“什么失业?我老公开公司创业。”
父亲的脸从旁边探了进来:“所以你真的在当月嫂?”
再抵赖也没用,沈志成两兄弟肯定在老家什么话都说了。沈琳沉默。
“我们下午的高铁到北京。”父亲说。
沈琳叹道:“爸,妈,我下午就要回雇主家了。你们来可以,看看卓越,看看子轩,但你们见不着我。”
母亲无声地哭了。沈琳非常恼火:“是,我在当月嫂。让你们觉得丢脸,我很抱歉。但是妈,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多人在从事服务行业呢,难道他们都很卑贱吗?”
父亲的声音愤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是大学生,怎么能干这种低等的粗活儿?”
哈哈,沈琳笑了,笑容无奈又困惑:“爸,我那天才知道,沈志国沈志成两兄弟的包工队,平均每年可以挣七十八万。我要到这个岁数才知道,我们空有一张大学文凭,其实就是废纸。我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去看不起人家蓝领呢?万般皆下品,是唯有挣钱高。”
老两口在那头默默流泪。他们倾其所有,培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如今儿女落到了这个结局,实在让他们想不明白。读书总归是没错的,那错在哪里了呢?
沈琳难得的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毁了。她尤其痛恨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天塌了的仓皇感。天塌了!这样的仓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脸上都看到过,看过一次就够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宁家,婆媳都一脸盼来救兵的如释重负。一会儿,父亲来电,说已经到北京了,要来看她,不过分打扰,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烦恼,却又拗不过,只好告诉他们白寒宁家的地址。一个小时后,父母出现在门外,沈琳匆匆出门,母亲见她穿着粉色的月嫂服,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和老伴奋斗一生,拼命托举儿女往上爬,可他们一个两个全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坐实了老两口人生的失败。儿女就是父母命运的外显,赤裸裸的证据。沈琳不耐烦,要她不要哭,这样在雇主家门外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父亲要她辞掉这份工作,又怒气冲冲,说要去问责女婿,为什么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叫她来当保姆。
沈琳看着夕阳下衰老而伤心的父母,只觉得灰心丧气,真想返回屋里立刻跟白寒宁辞职,她正缺这样一个借口呢。一转念又怨恨他们不懂事,自己来当月嫂,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加油鼓劲儿,开导自己不要自卑?
这时,白寒宁推开门,扬声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来吧。” 沈琳忙回道:“哎,这就来。” 她一扭头,看着父母。他们明白了,女儿真的当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辞职。她风雨飘摇的家,需要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给孩子洗了屁股,换了纸尿裤,这时手机微信响了,是父亲发来的:“闺女,记住,顶不住的话,你还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层楼都住不完。我这些年弄这个楼,就防着哪天你和你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了,能接住你们。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 沈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儿上,孩子一缩腿,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她。她拿纸巾把他腿上的泪水吸干,回了句:“好”。
冰冷的家
连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没力气,说怕摔着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欢逗弄孩子,亲亲孩子的脸吗?不过有一次婆婆亲了一口婴儿,白寒宁立刻说婴儿抵抗力低,请你以后不要亲他,避免传染病,连我自己都不亲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宁吵了一架,以后果真对孩子冷淡多了,赌气一般。这个家里,两个吵闹的女儿是唯一的生气,这最最金贵的儿子仿佛只是权柄的象征,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他们只爱抽象的儿子、孙子,爱不了这鲜嫩嫩活生生具体的婴儿。
这个家庭的气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宁偶尔又会流露无助,让沈琳怜悯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头愣神,或者坐在阳台默默流泪,一两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有一次她在厕所坐了一个多小时没出来,沈琳还以为她晕倒在里面,紧张地敲门叫着。好一阵子,里面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沈琳判断白寒宁有轻微的产后抑郁症。这样的岁数,生了三胎,与社会脱节那么多年,没有经济能力,只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脸色,不抑郁才怪呢。
白寒宁有天对沈琳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我有点晕,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坠。有种接近终点那个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凄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软成一摊泥,差点把她揽到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做,只是温言安慰白寒宁,你可能是刚生完孩子,激素还没有恢复正常,导致心情起伏波动,别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宁懂这些科学道理,白寒宁名牌大学本科生,曾经也是能干的职场人,什么不懂呢?
又被性骚扰
有天晚上,沈琳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洗澡。推开浴室门时,却发现丁松涛站在外面的水池边刷牙。她吓了一大跳。丁松涛的卧室明明也有浴室和洗手间,他却特地跑到这边来上,而且还挑她洗澡的时候。
丁松涛满口牙膏白沫,看着镜子里的沈琳。脱去月嫂服的她没有职业身份带来的疏离感,显得亲切,长发用毛巾裹起来,贴身的淡粉秋衣裤勾勒出身上曼妙的起伏。她比白寒宁小两岁,但看上去像小五岁也不止,既有活力,又散发着中年女性熟透了的韵味。白寒宁严禁家里请的月嫂在三十五岁以下,就是为了防他。她却不懂,女人这东西么,年轻有年轻的好,老的,也有老的妙处。老女人不会大惊小怪。
或者说,只要不是妻子,女人就会立刻变得妙不可言。
丁松涛上前一步,沈琳往后退一步。
丁松涛道:“我拿点纸。”他向沈琳俯来,手伸向挂在旁边的纸卷。沈琳侧身一让,丁松涛的手臂不经意地又蹭过她的乳房。他已经被撩得受不了了,假装站立不定,整个人向沈琳扑去。沈琳惊叫了一声,此时白寒宁恰巧推门进来,见状怔了。丁松涛一迟疑,沈琳趁机匆匆离开。
坐在白寒宁卧室的小床上,沈琳擦着头发,紧张地想着对策。一会儿白寒宁走进卧室,上了床,靠在床头喘着粗气,很明显她刚才对丁松涛动了怒。然而这不意味着她同情沈琳,她对沈琳道:“为什么这么晚洗澡?你不知道丁松涛很晚才回来吗?为什么不错过他的时间?”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琳苦笑道:“我一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我——”
白寒宁轻蔑打断:“我付你钱了,你忙是应该的,不用在我这里邀功。我只是告诉你,你一个月嫂,应该注意和男主人保持距离。不要在雇主的家庭中制造矛盾。”
如果说从前沈琳还对白寒宁雇佣自己感激不已,对丁家母子那样为她打抱不平,那么此刻这种感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愤怒。
沈琳强忍着,刚要起身走出卧室,白寒宁厉声问:“你干吗去?”
沈琳道:“我去浴室吹头发,刚才你老公在,我不方便。”
白寒宁呵斥:“不许去,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就这么睡吧。”
沈琳瞪着白寒宁,怪不得当年她们会在公司吵翻,原来她果然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两人气场就是不合,她曾努力过,然而还是无法克服骨子里的厌恶。她就不该努力,今日的下场就是在惩罚她往错的方向努力。
沈琳躺下,怒火在心中蔓延。这个地方是一秒钟也不能再待下去了,然而就这么翻脸,接下来的工钱挣不到不说,白寒宁一定会在给公司的月嫂评价中打低分,而这会严重影响自己接下来在这个行业的发展。岂有此理?她吃了那么多苦,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
取证
沈琳道:“那天晚上,你在客厅,突然摸我的手;上周五,你在这里,说要抱抱孩子,手从我的胸口插下去;昨天晚上,我在洗澡,出来之后,你又故意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你这样,我很难不产生一些想法。”
丁松涛靠在灶台,摇着红酒,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撩了一下沈琳扎起来的马尾。这女人真是越品越有味道,她略带娇嗔地说“想法”,简直就是欲拒还迎:“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你在骚扰我。”沈琳笑眯眯,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声音放得温和。
丁松涛一拍她的屁股,弹性十足。能和家中风韵犹存的月嫂有一些这样的时刻,真是人生一大乐也。他声音放低,相信这样会让声线变得喑哑因而显得性感:“那你喜欢吗?”
“谁会喜欢性骚扰呢?”沈琳笑得妩媚。丁松涛受到鼓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沈琳身形一扭,走出厨房。丁松涛看着她的背影,心痒难耐,只是家中耳目众多,他要怎么样才能把那件她不喜欢的事情进行得更深入呢?
沈琳走进卧室,强抑制住怦怦跳的心,对靠在床头的白寒宁说:“你老公一直在对我进行性骚扰,我不想干了。现在我就想走,结账吧,必须结清一个月的。”白寒宁不意沈琳突然一反平时的温和,变得这么强势,愣了,上下打量着沈琳,道:“你凭什么说我老公性骚扰你?”
沈琳道:“昨晚你不是看见了吗?”
白寒宁冷笑道:“我认为你在勾引他。”
沈琳倒吸一口凉气,本来还想不撕破脸,和平解决此事呢。她尖刻道:“你老公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也就只有你张得开嘴,掰得开腿和这种又老又丑的男人下崽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淫荡,什么货色都不挑吗?”
白寒宁被她这样猛烈的攻击惊到了,反应过来之后脸涨得通红,使尽浑身力气骂道:“你一个老女人,全身上下唯一愿意让我请你的理由就是老,足够老。我同情你到了这个年纪还要靠出卖劳动力挣钱,才赏赐你一条生路。像你这样的底层女,无貌无才,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老公骚扰的?”
沈琳一扬手,播放手机里方才的录音。刚才她提前把手机放在灶台面上,用抹布盖上,录下她与丁松涛的全程对话。录音非常清晰,白寒宁瞪着眼睛,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听完。
沈琳凌厉道:“我老,我出卖劳动力,那也比你四十二岁了还要出卖色相,才能在老公的指缝里讨口饭吃强。警告你,我已经把这段录音发到QQ邮箱,设为定时发送。我有任何不测,邮件就会自动发给我老公和公司,他们会替我报警。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到丁松涛那里拿钱给我结账,少一分钱,我立刻撕破脸。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我不干月嫂了,但你老公马上社会性死亡。我很容易就能查到他们公司的公邮,我微博粉丝也有好几千。”
沈琳播放录音,婆婆听着,丁松涛两口子也走了进来。
丁松涛气急败坏地要去抢手机,沈琳手指着孩子:“你就不怕我摔一跤磕着你家香火?”
婆婆大叫不要,丁松涛同时止步。
沈琳把孩子放到床上,道:“邮箱我设的是一个小时以后发送,现在马上给我结账。”
白寒宁道:“给我八千块钱。”她手机里一分钱也没有,她每花一分钱,都要向老公要。
丁松涛点着手机,白寒宁很快把钱转给沈琳。沈琳拉着行箱走出卧室,路过他们时,他们各自往后退一步,毫无必要的一大步。沈琳往外走,他们在后面跟着,徒劳地,却又不甘心。
沈琳临出门前回头道:“知道给公司的服务表怎么打分吧?你们要有一点让我不满意,立刻鱼死网破!”她一扬手机,恶狠狠地一笑。
三人站在客厅,呆若木鸡。
沈琳拉着行李箱走在午夜十二点的北京街头。她本想叫老那开车来接自己,又一想,决定不折腾他了,另外也是怕他知道事情经过后,一时冲动,冲进丁家交涉。她宁可回家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智勇双全描述一番,让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胜利,而无那些煎熬及痛苦。她叫了滴滴,等在路边。幸好是初春,风仍冷冽,但棱角已柔和下来,这使这件事的惨烈程度减轻了不少。
车来了,沈琳上车。车里暖气很足,她感到温暖而安全,心情平复了许多,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打开手机,看着到账的八千块钱,嘴角开心地挑了起来。太好了,她又能挣钱了。一个养家糊口的顶梁柱,什么事情都顶得住。这样被雇主性骚扰,羞辱,午夜离职,只是好的开始。
腰椎间盘突出
沈琳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她一个激灵,迅速坐起身来,刚要下地,突然感觉腰疼得坐不住。她强忍着伸下一条腿,脚却使不上劲儿,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这家男主人赶紧走过来,把她扶起来,沈琳却连坐在床上也做不到,只能躺着。
救护车把沈琳送到了医院,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要卧床一周。沈琳第二份月嫂的单子,黄了。
沈琳被担架抬进门,开始在家休养,这可把一双儿女乐坏了。那卓越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卧室,抱着沈琳的脸使劲地亲,嘟囔着妈妈我爱你,妈妈你好好在家待着吧。那子轩也在床上爬来爬去,嘴里嚷着爱妈妈,爱妈妈。婆婆怕他踩到沈琳,把他抱下床。姐弟搂在一起,又笑又跳。沈琳也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婆婆知道她心里难过,把孩子们带走,关上卧室门,沈琳在床上呜呜地哭。
这腰就是养好了,她也不能再从事月嫂的工作了。她不能长时间站立,不能一个姿势僵着很久,不能熬夜。总之,她需要正常作息,像个人一样的。
她愿意吃苦,愿意拼命,哪怕当个蓝领她也在所不辞,但身体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挣的钱,刚刚好把月嫂的培训费回了本。这一趟,她徒劳无功。
沈琳嚎啕大哭,哭为什么从来没有善待过自己的身体。在家当主妇时,她练过瑜伽,跳舞,长跑。专业的运动衣有好几套,跑鞋一双上千,但全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东西都在凹了造型、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之后,被她扔到角落里。她的借口是家务事太多,每天起床喝完咖啡开始搞卫生,然后去超市采买。回家睡个午觉,醒来就三点多了,喝个下午茶醒醒神。歪在沙发上刷手机时,有时一闪念,也觉得该去跑跑步,精神动了一半,身体却迟迟起不来。要不看完抖音这段搞笑视频吧,要不晚上去吧。看完一个又一个视频,拿着手机的胳膊酸麻得都抬不起来,索性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一睁眼六点了,该做晚饭了。
晚上?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做饭,收拾厨房,弄弄孩子,已经九、十点钟了,哪有时间锻炼?难道不该洗洗澡,看两集韩剧吗?上新的韩剧那么多。她还爱喝酒,喝了酒,不该和老公调调情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哪里有错?
老那这两天在忙那个晚会,每天很晚才进门。他忙碌起来,沈琳心里稍感安慰。躺下时,老那也会温言开导沈琳,一家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沈琳心里凄凉,一家人现在只剩拿三千块钱退休金的婆婆有稳定收入,丈夫的这个创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看他这样奔波,在虚空中四处抓取,就像魔术师无中生有一般,也许能抓取到一些糊口的钱吧?
热卤
沈琳打听到菜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地址,上门问了问,果然可以进场卖熟食。没有现成的摊位了,自己得买个小车,要去办个食品卫生许可证,这办起来很简单。工商执照不用,因为菜市场本身有销售熟食的经营项目。进场费一个月一千五,按月交。沈琳回家上网查了查,一些二手交易网就有卖熟食的小货柜车卖,一千块钱以内就可以买到。
也就是说,花三千块左右,沈琳就可以尝试全新的挣钱门道。她对自己的卤货非常有信心,这么多年来,吃过的没有不夸的。这些年她从未想过,这原来也可以是一门技艺。人生多么奇妙,她做得一手好菜,原出于兴趣,也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做一桌好吃的菜,看到亲人喝酒吃菜,畅快地聊天,是她最大的幸福,没想到也提供了人生下半场的一种可能。
沈琳回家和老那及婆婆商量,婆婆支持,老那反对。支持的理由是总要试一试,不能在家坐以待“币”。待不来币的,只能待来毙。而且采买原材料、制作的过程中,婆婆都可以打下手。婆媳合作,天衣无缝,这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打配合的。反对的理由是不至于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老那反复说,他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又一次被震惊,心又沉到谷底。从失业开始,人生一路下滑,但滑到这个程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婆,曾经的人力总监,CBD写字楼里穿职业套装高跟鞋喷香水的白领,曾经戴着大钻戒披着软滑丝绸睡衣歪在皮沙发上喝现磨咖啡听爵士乐的全职主妇,竟然要沦落到要推个小车卖熟食,这太凄凉了。她做的卤货好吃,那是生活的一种情趣。特地做了一车卤货去卖,以此养家糊口,那就是对他这个丈夫彻底的否定了。
老那痛切地感受到,就是因为他不再能够提供安全感给到全家老少,她们才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更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意见完全没有作用。失业到现在,沈琳好歹不挣不赔,而他连注册公司租办公室带垫款在内,已经赔进二十多万了。
第一天,下午三点半,两兄弟帮着沈琳把车推到市场,沈琳把卤完的油亮喷香的猪耳朵、猪蹄、鸡爪、卤蛋等往面板上的托盘里放。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害羞得张不开口,两兄弟陪着她站着,扯开嗓子大喊现卤的肉,好吃实惠,先尝后买。半小时后,有人过来,用牙签扎了块放在小铁盘里让顾客试吃的猪耳朵丝儿,尝了尝,说切半斤猪耳朵吧。沈琳激动得手发抖,赶紧用铁镊子夹了猪耳朵,细细的切了,拌了自己调的酱汁。两兄弟鼓励沈琳,这是个好兆头,你的生意大有希望。
面子没那么重要
老那在不远处的菜摊前溜达,假装买菜。他好奇老婆到底能不能行,又担心她的腰撑不住,又觉得丢脸,所以一直在菜市场远远地观望。
沈志国见状撇嘴道:“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个女人脚踏实地。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
沈志成道:“是啊,我这妹夫,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
沈志国道:“琳儿,人越来越多,你得学着点怎么招揽顾客。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久久鸭,就吃不了你的卤肉。你这么辛苦做的,难道要倒了吗?”
沈琳犹豫着,脸涨得通红。
沈志国哼道:“我看,你还是没被逼到绝路。”
沈琳被激得喊了一嗓子:“卖卤肉啦,现卤现卖,先尝后买。”喊完她大吃一惊,连耳根子都红了,捂着嘴笑了。两兄弟也笑了,冲她竖起大拇指。
不远处的老那被老婆突如其来的吆喝声也搞得面红耳赤,他四处张望,希望没有熟人认出他来。燕郊当然没有熟人,他只是太好面子了。这一声吆喝,像是能冲出燕郊,冲向北京城,宣告那伟养不起老婆,要让她摆摊。
老陆猝死了
晚上七点半,沈琳提着切肉的工具回家,小车存在市场。除了几只凤爪没卖掉,其他的全部卖光。婆婆叹她辛苦,赶紧给热饭,沈琳拿着计算器啪啪啪按,抬头兴奋地说净挣两百三十块钱。婆媳非常高兴,卓越蹦跳着说妈妈挣钱喽,妈妈挣钱喽,子轩在一旁蹦着,跟着喊挣钱挣钱。只有老那一声不吭,他也高兴,却觉得窝囊。沈琳知道他的心情,安慰说我负责挣生活费,你负责把工作室打理好。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嘛。
沈琳卖了一周卤货,挣了两千来块钱,口碑渐渐传出,生意越来越好。老那成日在外奔波,希望能匹配上老婆的努力,与她齐头并进。这天晚上老那没有回家吃饭,说有事,卓越是沈志成帮着接回来的。十点了,老那还没回家,沈琳担心起来了,又打了个电话,老那声音非常低落,说在楼下小馆子喝酒。沈琳找到他,见桌边已摆了一堆空酒瓶。老那已喝得酩酊大醉,眼圈红肿,很明显哭过。
这一两年来,沈琳已被打击惯了。再大的风浪袭来,她摇晃几下,总是能站稳,但她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她止住老那倒酒的手,惊慌道:“怎么了?”
老那说:“老陆猝死了。”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这阵子,陆总拖欠的二十万在老那心中沉甸甸的,已超过二十万应有的价值,升格为对他智商上的侮辱,人生的否定。正当他打算用强硬的手段,甚至起诉,哪怕失去这个朋友,也要把这二十万要回来时,却传来陆总猝死的消息。陆总这些年来为生意四处奔波,积劳成疾,终于在加班的晚上倒在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有员工找他,敲门无人应答,觉得不妙推门进去时,尸体已经凉了。
中年以后,身边陆续传来亲友死亡的消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只觉得唏嘘。但眼下这种境况,每传来一道死亡的消息,他都觉得好像自己也死了一次,尤其这种曾共事的工作伙伴。死亡太近了,太近了,张牙舞爪,一步步向他逼来,再也无法假装它是遥远的不相干的谈资
北京近10年居民死亡情况调查报告。新闻写着,40岁到59岁组,死亡人数10年上升24倍。其中,男性40岁到49岁组死亡率10年间增长了73%,女性增长了15%。多么吓人的数据,多么痛的领悟。还以为生命就是一本厚厚的存折,任由自己肆意挥霍。没想到某天打开,发现余额是可怜的个位数,很快就要耗尽了。
沈琳道:“我这次腰损伤,倒让我有了新的感触。什么是最大的中年危机?不是失业,不是没钱,是没有健康。没有钱可以重新挣,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所以虽然卤货生意挺好的,但我下了个决心,再也不会为了挣钱而牺牲健康。老公,你也要这样想。”
她一指桌上林立的啤酒瓶:“因为陆总死了,你喝了十瓶啤酒。也许就因为这一次酗酒,你可能少活了十天。”
老那含泪一笑,沈琳也笑了,又接着说:“咱俩说定了,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好吗?”
生活在继续
这时她接到父母的电话,知道沈磊终于下山并且回到老家,她高兴极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沈磊接过电话,问她在干吗。
“我在摆摊。”沈琳说,随即把摄像头转到卤货小车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赞:“姐,我觉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卤货就从来没有失过手。”
沈琳劝沈磊回北京。无论如何,他总归是要回来的。沈磊说过几天就回去,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沈琳收了手机,长出一口气,这个电话让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看,生活兜兜转转,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自己身体不好,天就塌了,结果慢慢不也养好了吗?自己做生意,小车前摆把凳子,有顾客来再起身服务,比给人当月嫂自在多了。
原以为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要喝西北风,结果现在每月能挣七八千块钱,维持家庭运转足矣。
原以为弟弟一去不复返,从此自暴自弃,结果他还不是重返人间了?
慢慢来,有点耐心,生活会给答案的。
这才是世界上最淫荡的奸情,他们仅靠眼神就完成了媾合。
沈志成兄弟俩问着沈磊在山上的日子,沈磊不得不把说过很多遍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看着他们若有所失的眼神,沈磊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原来他流浪隐居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穷困潦倒。沈志成这些人倒不是心地险恶,而是有着人本能高估和低估他人的劣根性。如实接受事情本来的朴素面目,这样不够过瘾。路人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在平淡生活中寻找戏剧性。如果没有,他们不介意亲自编。
婆婆一直忙着给那子轩喂饭,没有留意到席间气氛的微妙,随口问道:“卷卷,你爸问什么时候和晓悦回老家领证?”
那隽干了一杯啤酒,放下杯子道:“问李晓悦啊,我随时可以。”
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李晓悦,殷切的目光带出逼迫感。李晓悦在窘迫中生出怒气,同时还有一种释然,他以为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就能胁迫她,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对她误会至此,可见分手是对的。
李晓悦仰脖把一杯酒全喝了,放下杯子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举座震惊,沈磊目光炯炯看着她。
李晓悦回望着他,这是今晚他们第一次公然的目光接触:“很抱歉沈磊,今晚是你的主场,我抢戏了。”她笑了笑,拿起包起身走了。
婆婆要那隽赶紧追过去,那隽闷头喝酒,一声不吭。沈琳打圆场说年轻人闹点别扭,分分合合很正常。别在气头上硬杠,等过几天气消了,再去调和,说不定效果会更好,要婆婆别担心。
“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嘛?”婆婆根本没把沈琳说的话听进去,着急地问道。
那隽道:“这就要问沈磊了。”
大家又一愣,沈磊表情平静,道:“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那隽喝道:“终南山一天一夜,你和李晓悦嘀嘀咕咕眉来眼去说个没完没了,敢说你们俩之间没有发生点什么?”
沈磊愕然:“你们俩远道而来,是我的客人。我热情招待,给你们做饭,带你们爬山,这也有错?再说到发生点什么,全程你都在场,能发生什么?”
那隽怒视着沈磊。他的确没有看到两人有什么逾矩之举,只是嗅到了一种气息。他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先于事情发生之前告诉他,沈磊李晓悦之间必将天崩地裂,天雷勾地火。而最最可恨的是他们不露痕迹,这使所有指控沦为诬陷。这才是世界上最淫荡的奸情,他们仅靠眼神就完成了媾合。
沈琳不安道:“那隽,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隽道:“不是误会,回来之后李晓悦就跟我提分手,而他在李晓悦去了之后也回到了北京,怎么就这么巧?”
沈磊喝了一口酒:“那隽,一个人想离开另一个人,原因绝不在外部,是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如果你不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那隽气疯了,他要沦落到听一个废柴讲人生大道理?他吼道:“好,那你敢不敢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和李晓悦在一起,否则天打五雷轰死全家。”
婆婆喝道:“卷卷。”
沈琳非常不高兴,心想你失恋了,怎么还要拉着我姓沈的全家躺枪?但见那隽脸红脖子粗,眼睛都红了,瞪着沈磊,却又害怕事态扩大,暗暗期待沈磊发个誓,把他糊弄过去得了。
沈磊见众人都看着他,这个可笑的誓竟是不得不发。他想起那隽在终南山那居高临下的轻视,黑暗中对他的怜悯神情,不由起了逆反心理。他热情招待那隽,怎么在那隽看来是他这个失败者在仰望和跪舔成功人士吗?他早就讨厌那隽半死不活中满满的优越感了,更早一点,他讨厌那隽这种浑身物欲的奋斗狂,他和他的前妻都是一类僵尸。
沈磊道:“我就不发这个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李晓悦和你谈过恋爱,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被你垄断了她余生的恋爱解释权了?你XXX以为你是谁呀?”
举座皆惊,他们从未见过沈磊爆粗口。沈磊心里冷笑,他们如果看到自己曾经暴怼科长、拳打路杰的一幕,就会对自己多尊敬一些。他斯文面对世界,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这个可恶的世界,为什么总是给脸不要脸呢?
那隽vs沈磊
那隽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身,一拳挥向了沈磊。沈磊早有防备,往后一躲,却连人带椅子倒地。沈琳大惊,去拉那隽,却被他一挥手,带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沈磊起身,一拳回敬在那隽脸上。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沈琳大喊着,要婆婆赶紧把孩子先带回家。两人摔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沈志成两兄弟加上老那才勉强把他们分开。起身以后,两人都鼻青脸肿气喘吁吁。这时有人敲门,是警察,服务员居然报警了。沈志国赶紧敬烟,寒暄,说没事没事,喝多了,为了抢买单打起来了。
警察问:“调解还是去所里?”
沈琳连忙道:“不用调解,不用去所里。我们都是自己人,没事没事。”
警察看惯了这种小场面,瞪着两个人,训了一顿,走了。大家讪讪地各自散去。沈琳看着沈氏兄弟,心里叫苦。此时九点,最晚不超过十二点,沈家村全村人就都能知道这桩小舅子和小叔子抢女朋友的奇闻,明天父母又要在电话里捶胸顿足了。
沈磊叫了车,两人站在路边等车,沈磊问她知不知道李晓悦和那隽分手,沈琳说不知道,他们本来都快结婚了:“他们的事不赖你,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和李晓悦是不是真的好上了?”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沈磊道。
沈琳释然,她相信弟弟的为人。她生气道:“我回去要让老那好好教训一下那隽,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捕风捉影啊?”
沈磊道:“但是她分手了,我非常高兴。”
沈琳愣了,刚想再盘问下去,他叫的车来了。沈磊上了车,车往前开,他摇下车窗,向沈琳摇手,一边大喊:“我太高兴了。”
沈琳意识到了点什么,撑不住也笑了。沈磊被爱情伤透了心,又被另一份爱的希望给治愈了,或许这才是他下山的理由。不管如何,只要她的弟弟幸福起来,她才不管小叔子怎么想呢。爱情大战中守不住地盘,能怪谁呢?
小叔子媳妇儿变成了弟媳妇儿
这天,李晓悦请夫妻俩吃饭,为自己惹出来的事端道歉,也让他们代她向那隽母亲道歉,老人一直视她为准儿媳妇。老那其实根本不怪她,那隽和她这些年分分合合,进一步结婚,退一步分手,都很正常。只是为什么那个人是沈磊?
李晓悦道:“我根本没和沈磊发生任何事,我现在也没有和他在一起。”
沈琳道:“那你喜欢他吗?”
李晓悦沉默了。
老那生气道:“所以我弟弟根本没有冤枉你。”
李晓悦道:“哥,你看,我喜欢沈磊,并不代表沈磊必然喜欢我。那隽说得好像我们俩已经勾搭成奸了似的,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沈琳道:“我弟弟喜欢你。”
李晓悦睫毛抖了一下,垂下眼神,掩饰着自己的惊喜。她的直觉告诉她沈磊喜欢她,但从他亲姐口中说出,简直比他自己说还要动听,有他人背书,这份喜欢更具分量。
“你们俩都三十多了,都互相有意思,就赶紧表白吧,等什么?”
李晓悦羞涩道:“他也没联系我呀。”沈琳思索着:“可能他想找好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安顿好自己再和你说。你要知道,他第一次婚姻就是因为经济能力差失败的,这多少给他留下了阴影。”沈磊现在浑身上下只剩几千块钱,住在青旅,还没找到工作,这样的境况,如何张得开口求爱?
李晓悦怅然道:“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钱,我要是在乎,也不会和那隽分手了。”沈磊的脾气可能会比那隽难搞,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许自讨苦吃。
老那敲敲桌子:“小叔子媳妇儿变成了弟媳妇儿,沈琳你以后还见不见我弟弟了?”
沈琳道:“不见我也无所谓。”
中年夫妻
沈琳看着丈夫,他永远失去了英俊倜傥的容貌和气质,变成了人海中最常见的小老头,沧桑,微微佝偻,一脸疲惫又忍耐。
她说:“我知道了。你去看看情况,钱要不回来就算了,不要跟人起冲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隔着铁栅栏,老那伸出手臂,把她的上身紧紧搂进怀里。只不过五个多小时的高铁路程,两人竟如生离死别般难分难舍。旁边走过许多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进地铁口,脚步快到无心抬头看他们一眼。他们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对中年夫妻,千千万万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
老那松开沈琳,眼睛中已微有晶莹泪花,笑了笑,转身和更多的社畜们走进地铁口。黑洞洞的地铁口张着大嘴把他们一口吞下,渐渐消化。没人知道地铁那端将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不过总要去试,只要心怀希望,结果总不会太差。沈琳转身,迎着灿烂的太阳,走向写字楼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汇入车水马龙中。
那隽
三十二岁的那隽在一家上市的互联网企业当工程师,是公司的技术大拿,平常忙得在公司睡行军床,牙膏毛巾拖鞋备在抽屉里。老那一直担心弟弟这么干下去,不知道哪天会猝死。他这哪是996?明明是007。不过那隽却很接受这份惨烈。是啊,年薪总包一百万加年底分红,外加两千万期权,不把你骨髓油都榨出来,你会以为老板的钱是他自己印的。
那隽这个人,睁着眼睛呼吸的每一分钟,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健身。健身的时候他也要打开视频,但从来不看无聊的内容,而是听TED之类的知识讲座。总之不是用来充盈钱包,就是用来建设肉体或者头脑。一旦要亲自动手处理生活小事,他会如机器般精准控制每个环节,将效率提到最高:洗衣机放上水洗衣服,灶上坐上锅煮蛋,打开咖啡机煮咖啡。做完这一切后洗衣机已放满水,可以放洗衣液。吃完饭后刚好晾衣服,晾完衣服咖啡温度正好。顺序不能乱,乱了就会浪费三到五分钟,令他犯罪。
老那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存了多少钱,只知道他已经看中一套两百平的大平层,那个大平层均价已过八万。而去年父亲说要装修老宅,那隽没找他平摊,默默打给了父亲二十万,像花二十块钱买了杯奶茶。
“你们这种家族企业,创始人出状况,公司凶多吉少。哥,你得赶紧做好准备了。”那隽仍在聒噪。
弟弟就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学霸,从小到大都透着智商的优越感,好为人爹。
“能有什么事儿呢?”老那反感。
“你没有什么核心竞争力,而且体力和创造能力都已经远远比不过年轻人。我要是你我得夜夜失眠。”
老那不爽道:“我和你走的路线不一样,我是管理岗,只需要有管理能力就够了。再说,越是家族企业,越讲究忠诚。公司一共没有几个和睿智一起创业的老兄弟,这是任何核心技术都代替不了的。”
那隽耸耸肩:“冷暖自知,反正我话点到了。”
老那眉头拧起来,气氛紧张起来,幸好沈琳端了一大盆新卤得的油汪汪颤巍巍的猪蹄走过来,欢快道:“好吃的来喽。”这危险的话头得以被岔开。大家不再争执,咽了咽口水,纷纷把手伸向盆,埋头奋力吃了起来。卤了五个小时软糯弹香的胶原蛋白把嘴唇都粘住了,黑啤的甘苦正解这一份油腻。那隽平常都是快餐打发,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嫂子家解馋,奔的就是她的卤货。平时他是看不起嫂子的,一个家庭主妇,仅此而已,能怎么样呢?但此时他啃着骨缝里的蹄筋,又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持家有方,也算是有极大的价值。他看了一眼李晓悦,见她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地添着手上的酱汁儿,透着一股率性,也可以说幼稚,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天真是三十岁的李晓悦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唉,哪怕她能像嫂子一样,虽在事业上无建树,但热衷于家庭生活,他也不至于如此犹豫。
“卷卷,别总通宵加班。公司是老板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沈琳婆婆有点忧愁。卷卷是那隽的小名儿,他天生头发有点自来卷儿。
老那吐出块骨头,不忘报刚才的口舌之仇:“老板叫你十个小时攻克技术难题,你绝不敢拖到十个小时零一分,这就是你的核心竞争力呗?你体力好呗?小子,悠着点,小心猝死。”沈琳打了一下老那,嗔怪道:“乌鸦嘴。”
那隽好笑地看着他们。唉,家庭主妇,能有什么见识?母亲和嫂子这样的主妇,主妇……主妇最热衷的就是生孩子了,明明没有收入,哥哥那个副总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熬来的,工作也并不是铁饭碗,居然双腿一张,咔嚓生了个二胎。这一家真是废柴之家,他们的日子照他看来危机四伏。
不过这二胎的小侄子睁着黑葡萄样的清亮大眼睛,挥舞着胖胳膊,看着很可爱;大侄女吃起饭来斯文秀气有家教;哥嫂恩爱;小小的屋子很整洁;每道菜都可口。废柴可能也有自己的快乐吧?
英雄救美
李晓悦是那隽在公园认识的。
三年前初春的一个黄昏,那隽在公园跑步。跑累了,见公园湖边的桃树下有一群女孩子穿着汉服在嘻嘻哈哈地拍照,他就坐到旁边的大理石条凳旁,一边喝水一边欣赏着。汉服美不胜收,姑娘们也漂亮。其中有一个最美,鹅蛋形小脸,下巴尖尖,乌黑的头发一半高高梳起,露着光洁的额头,一半柔柔地垂下,鬓边发簪的珠串如水般流泻在温婉的脸蛋旁,身上一袭洁白的汉服,站在一树怒放的桃花下。她就是李晓悦。这一刻,平生所知的唐诗宋词元曲,在理科生那隽的脑中都活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姑娘们早被行注目礼惯了,甚至可以说被注视正是她们穿汉服的主要目的,因而也不以为意。李晓悦感受到了那隽的注视,礼貌性地点点头,对他嫣然一笑。那隽的心怦地少跳了一拍。
拍累了,姑娘们停下来休整。这时一个男人慢跑着从李晓悦面前经过,手迅速地摸了一下她的乳房。李晓悦正低头整理襦裙里的抹胸,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下子,呆住了。男人边跑边回头对她挑挑眉,一脸轻佻猥琐。李晓悦勃然大怒,跑过去,截住他问:“你干吗?” 姑娘们也跟了过去,把他围住。这男的人高马大,看着很强壮,李晓悦站在他身边显得格外娇小。他有恃无恐,笑道:“哟,这么多美女,太荣幸了。”
李晓悦道:“你刚才摸我胸了,这是性骚扰,流氓罪,跟我上派出所吧。”
男人笑眯眯:“妹妹,派出所多没劲,上我家吧。”
姑娘们七嘴八舌怒斥着他,但他根本不以为意。有个姑娘掏出手机报警,男人嗤之以鼻:“现在的田园女权就是这样栽赃陷害男人的?你说我性骚扰,我就性骚扰了?这里又没有摄像头,她们都是你的朋友,当然帮着你。”
李晓悦脸色发白,咬着牙瞪着他,冷冷问:“你不承认?”
男人:“承认什么?”
李晓悦眉毛竖起来:“你以为我是文明人,可以跟我耍流氓?”
男人大感兴趣,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晓悦:“你流氓起来什么样?我很期待。”
李晓悦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男人笑了笑,正打算离开,只听李晓悦喝道:“你们都给我让开。”
大家不知道她要干吗,都散开。那隽担心李晓悦吃亏,站了过来,刚要说“我作证,我看见你性骚扰她了”,见李晓悦往后退了好几步,突然往前冲,大喝一声,头一低,像头牛一样,直接撞到男人的胃上。两人跌进了湖里,扑通一声,溅起水花一片。
大家傻眼了,那隽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没想到这弱柳扶花的小美女,性子竟如暴烈的蛮牛。李晓悦从水里浮起头,往岸边游。那男人胃部受重击,疼痛加恶心欲呕,还未喘息,偏又掉了水,呛了好几口,拼命挣扎着。李晓悦湿淋淋地上了岸,朋友早就把放在凉亭的外套帮她拿过来披上。男人缓过神来,爬到岸上,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咳嗽着说要起诉李晓悦故意伤害。
再说了,想开我就开呗,N加1它不香吗?”
那隽恼火:“跳槽分两种,一种是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跳,一种是有目标递进式地跳。你不该乱跳,也不能一个地方趴下去就觉得是个安乐窝有养老心态。”也许因为在哥哥手底下,日子太舒服了?就不能让李晓悦这种胸无大志的人太舒服。可是,恰恰因为胸无大志,无论怎么样她都会让自己舒服,舒服得像个白富美。尽管她只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孤儿。
李晓悦哈哈两声,懒洋洋道:“你怎么知道你要跳去的公司,它就不会出问题呢?谁知道王总突然出家,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聪明绝顶,预测到新冠疫情爆发了吗?过好今天不就得了?”
那隽停住脚步:“你知道三十岁意味着什么吗?”
李晓悦不耐烦道:“三十岁开始步入中年。我生日那天你已经提醒过我了,不劳你重复。”
这就是两人的死结。怪不得自己迟迟不想让李晓悦参与买房的事情。直觉告诉他,李晓悦不是有资格入住他那个两百平大平层的女人。
李晓悦大步流星往前走几步,又回头道:“顺便说一下,我觉得你刚才在饭桌上对你哥说的那些话很没有礼貌。那隽,没有人想从你身上学到点什么,别总自我感觉良好。你能挣到钱,不代表你掌握了宇宙真理。”
李晓悦看着很温柔,性子也随和,但生起气来杀伤力极强。而他爱的偏偏就是这份温柔与暴虐的混合。
那隽很爱李晓悦,因为她漂亮,更因为她不爱慕虚荣。那隽认为虚荣拜金是女性的死罪,他曾暗暗发誓这辈子要找一个漂亮的贤妻良母,不爱钱的那种,最好是处女。他,TOP1名校软件学院的研究生,身高一米八,上市公司的技术大拿,金字塔尖上的那一小撮,14亿人提炼出来的一点点精华,光得到他这样一个人就够了,要什么钱?
他的社交面很窄,工作中女性比较少,去相亲吧,又往往找不到符合条件的。从二十四岁到二十八岁,那隽底线一降而降,最后咬牙把“处女”选项去掉。他曾经在相亲网上认识了某个女孩,长得很美貌,看上去也不拜金。比如吃饭时她也会买单,也给他买过领带,在他的出租屋里也颇炖过几回肉,在厨房的身影看着很贤惠,他很高兴。没想到当他们谈到结婚时,女孩居然要求他买的房要加她名,而她一分钱不出,说没钱。那隽心凉了半截。如果她不提加名,他会给她加。但她提了,性质就不对了。原来她一开始的大方,只是以小博大。饭钱领带才多少钱?半套房又多少钱?
除了不是处女,李晓悦所有的品质都符合那隽的要求。两人相遇时岁数都不小了,再加上那隽已经把处女要求去掉了,所以这一点瑕疵也不算什么。李晓悦从来不主动花那隽的钱,不索要礼物。那隽忍不住炫耀自己的百万年薪,她也只是哦了一声,并不很感兴趣的样子。两人交往期间各自租的房,出去约会看电影吃饭什么的你买一次单,我买一次单。她买单的样子并不像钓鱼,因为她从来没有问过那隽关于嫁娶、买房之类的问题,这让那隽非常欣慰。
除了美、不拜金之外,李晓悦最吸引那隽的还有活泼。她能精力充沛、花样翻新地玩儿,北京所有最好玩的偏门的地方,都是李晓悦带着那隽去的。她带他去参观某胡同的老物件博物馆,去听脱口秀俱乐部的线下脱口秀,去延庆高山上露营。他冻得要死,生出怨气,可夜空璀璨的银河让他一下失语,清晨山间翻腾的云海,日出时壮美的万丈光芒,此生将会牢刻在脑海里。
那隽梳理过,他长这么大,心底的那些美好多半是活色生香的李晓悦给的。他几次差点开口求婚,但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行,还不行。
李晓悦太爱玩、太爱跳槽、太没有规划了,这让他没有安全感。他不是舍不得给李晓悦花钱,而是,她好像对未来没有什么打算。李晓悦会做饭,但他们在一起时,多半叫的外卖;李晓悦只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到他的住处时从来不替他收拾。一般的女朋友到了男友家,见一地的狼藉,不是会嘟嘟囔囔地收拾吗?结婚后的事儿多着呢,他想要两个孩子,光孩子这一项,就够李晓悦忙活了,可她看上去并不像有母性的人呢。
会玩儿,谈恋爱时是优点,结婚后可就是缺点了。渐渐地,那隽不再对李晓悦带他玩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了。他工作极忙,赶上项目期天天都睡在公司。有次他结束项目后脸色灰败地走出公司,才发现已经一个月没有见李晓悦了,而李晓悦也没有找他。两人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只有微信的只言片语。他给李晓悦打电话。
“啊你出关了?”李晓悦声音很欢快。“抱歉,我这段时间太忙了。你在哪里?”
“我在大兴安岭,下周才回去……喂,听得见吗……山上信号差,回去说吧。”那头电话挂了,那隽不胜怅然。他那么忙,如果他的妻子不能守在家里,为他留着一盏灯,让他随时有口热汤喝,那他干吗结婚呢?
那隽曾指出李晓悦太爱玩了。李晓悦说你不也没时间陪我吗?他说他加班到地老天荒,身不由己。
“世间根本没有什么身不由己,辞掉不就完了?谁会拦着你?”李晓悦说。
瞧瞧,这就是李晓悦的幼稚之处。
李晓悦见他没有反驳,倒认真地劝起他辞职来,说他目前的存款想必非常丰厚,不如跳槽找个工作强度小的,享受一下生活。
“享受生活”这个说法让那隽觉得刺耳,三十二岁的男人,哪配享受生活?而没有钱,怎么享受生活?她觉得好笑,国家大剧院的早鸟票,世界级交响乐团的演出,不过百十来块钱;黄昏坐在故宫的红墙下,看着夕阳投射在厚重历史中,所费不过六十块钱;圆明园门票才十块钱,坐在荷塘边,看接天莲叶无穷碧,吃一串糖葫芦十五块,你买不起吗?
他说他来北京主要就是为了挣钱,没心思看皇家园林映日荷花别样红。
“挣钱是为什么?你都不停下来认真地看一眼北京,来北京干什么?”
他被绕糊涂了,来北京干什么呢?对,他来北京,是为了过人上人的生活。国家大剧院,踢踏舞踢得他眼花缭乱,交响乐响得他头晕脑胀,哪有大平层看着让人高兴?拿精神享受代替物质享受,这是失败者的狡辩,穷人的精神鸦片。一切廉价的东西,都不值得追求。
两人都很沮丧,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你知道海淀六小强的学区房多少钱一平米吗?你知道普通的国际学校,一年学费多少吗?人岂能只顾自己快活,不想后代?知道什么叫阶层滑落吗?”他的爹味苦口婆心,催人泪下。
“你算什么狗屁的阶层?上不了六小强或者国际学校,就没有未来吗?”
那隽冷笑:“这是北京,211多如狗,985遍地走。不能走到金字塔尖,只能去给屌丝公司打工,或者开滴滴当月嫂,有什么未来?”
说完他意识到失口了。李晓悦的学校就是个屌丝大学,正在一家只有十五个人的屌丝公司上班。果然李晓悦脸一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们俩吵架,每次都要那隽先低头。那隽一边恨自己没出息,一边求和。三年下来,那隽渐渐厌倦了。他三十二岁,是该找个女人结婚生娃了。可他黄金般的余生,要不要携李晓悦同行呢?
这次,那隽决定不主动找李晓悦了。大丈夫,建功立业是第一要义,建完功业后,何愁没有女人?他已经悄悄在相亲网上登记了,等二百平的大平层房产证到手,他只需把它往婚姻市场上这么一摆,就会有优质女人前赴后续地扑过来。没听说吗?北京剩女人数突破80万啦,全球第一多。三十岁的二本女李晓悦,到底有什么可傲气的?
那隽咬着牙,往和李晓悦相反的方向走。偶尔回头看看,那个倔强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远。要不要让她知道,他买了个两千万的大平层呢?
婚恋VIP
这么多年过去了,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谁和谁都没有擦出火花,仿佛只是同路并肩走了一段,说笑一阵,到了分岔口就毫不留恋地挥手作别。这就是北京,人太多了,真爱批量生产,反而挑花了眼。这个不行,马上还有下一个。本来身边这个挺好,没想明天来了个更好的。李晓悦和那隽对彼此可能也是这态度吧。
老那说:“你这小子,你自己不也在婚恋网上相亲吗?十万块钱的VIP中P,相不来你中意的女人?”
那隽怅然:“哥,我还是最爱李晓悦。”
有人说爱,你觉得他在说“天气不错”。而那隽说爱,像在说“我得癌症了”。太严重了,这让老那感到不适。
那隽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年薪百万的金领,忙得很。他有资格有条件要一个贤良淑德的成熟女性李晓悦热烈主动地爱他,而不是他追着玩心正炽不把爱情和男人放在心上的小女孩李晓悦跑。李晓悦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个精致版“三和大神”,人生没有目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吃等死,乐在其中。这让他感到不安全。
那隽这三年,先是居高临下地指点,又是若即若离地吊胃口。可是统统不灵,李晓悦并没有任何改变,倒是自己越陷越深了。老那好奇,他和李晓悦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三年里始终断不掉?原以为两人没戏了,过段时间他们又高高兴兴牵着手上他家来吃饭。几年下来,李晓悦混成了半个那家人,可与那隽的感情始终在原地踏步。
淫荡
那隽说出一个最最关键的原因:“我们俩的性生活太和谐了。”说完他厚颜无耻地笑了。那隽和数任女友都上过床,其他几个女人要么一脸贞洁忍耐,要么演戏一样地呻吟,只有李晓悦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性爱高手,因为她迷离的双眼和身体的反应都非常诚实。肉体就是这么庸俗,它根本不管精神契不契合,现实条件允不允许,率先给出本能的答案。有时他心里也堵得慌,李晓悦这么享受性爱,是不是她经验特别丰富呢?但他想明白了,当下每一刻的销魂最实惠。
老那骂了声:“淫荡。”
相亲
既然决定相亲,那隽在硬件指标上不会含糊。今晚的相亲对象也的确符合他的要求,二十八岁的研究生,也在互联网公司上班。长得很漂亮,并且带着温婉的气息。一打照面,那隽很满意。开头的闲聊也正常,事情变坏是从点菜开始的。这是个西餐厅,就在公司附近。约这里是想节约时间,他的每一分钟都很值钱。这餐厅的菜虽然均价贵,但也有便宜的。那隽心说点个普通牛排要个蔬菜沙拉加个甜点再喝个汤,也算可以了。没想到女孩专挑贵的点,点了标价七百块钱二百克的神户雪花牛排、一百五十块钱的鹅肝、一球两百的黑松露冰淇淋,居然还开了瓶一千块钱的红酒。那隽心沉了下去。
菜一道道上,女孩吃得优雅而果断。那隽失去了兴致,他一行一行敲代码,不是要给人家一口一口把煎得流油的雪花牛排、丰腴的鹅肝坚定地送进嘴里的。女孩的温婉看在他眼里,就变成了老练的贪馋。饭桌上气氛一点点变沉闷。女孩吃得差不多了,擦了擦嘴,说要上洗手间。那隽见她背起包,心里一咯噔。女人借着相亲的名义骗吃骗喝,这样的新闻也不是没有。女孩捕捉到他心中微不可闻的声音,笑了笑,道:“这顿饭AA吧。”
女孩没有再回来。一会儿服务员走过来,果然说女孩结了一半的账。那隽释然,却又生气。这叫什么事儿啊?他是那样小气的人吗?问题是第一次相亲就这么大吃大嚼的,太没分寸了。他给相亲网站客服专员打电话,客服专员委婉道:那女孩也给他打电话了,说那隽整晚坐立不安,证明两人消费观上不合适。她工资很高,原生家庭经济条件也很好,完全负担得起想要的生活,不可能在花钱方面看男人的眼色。
那隽独坐,把一瓶红酒都喝光了。他出身贫寒,挣得再多,平时也不会喝一千块钱一瓶的红酒。不是舍不得,是想不起来。除了房和车,他对生活没有兴趣。衣食玩乐这种东西,要女人去安排的嘛。这酒果然入口醇厚,回味悠长。他突然悟到了,他不适合找同一阶层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的消费观都很可怕,收入到这个程度,她们不会亏待自己;又因为收入高,她们也不会臣服于男人,收入低的李晓悦都不驯服呢。世道在变坏!
那隽悲伤,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就找不到年轻漂亮、学历高、温顺又聪明、事业前景可观同时愿意为婚姻付出的女人?他劝自己,妥协吧,你总要在某一个方面妥协。下一个念头浮上来,既然要妥协,为什么不向最爱的女人妥协?
爹味吐槽
我哥做事一向欠考虑。别的不说,他家存款只有两百万,还有房贷,居然敢花五十万买宝马。汽车是消耗品,又不是固定资产,买个代步的就行了,花那么多钱不明智。即使要买,也不该超过存款的百分之十。我收入是我哥的好几倍,但我的车才是个十五万的速腾。他这个人就是虚荣,从小就这样。”
李晓悦想起老那的确有这个特点,比如大家同事聚餐,一起哄说“那总买单”,他也就爽快地付账了。可这也许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吧?有的人精打细算从而生活富足,有的人仗义豪爽,从而结下好人缘,得到许多机会,同样富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那隽还在批评哥嫂,说两人只一份收入,居然敢生二胎。这次好险哥哥把工作保住了,万一保不住怎么办?一家老少就得大口大口喝西北风。做人岂能顾头不顾腚?
李晓悦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又在贩卖焦虑了。那隽,你这样天天忧心忡忡,像个强迫症一样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事情全部列在表格里,然后严格按照它来执行,到底有什么意思呢?照你这么说,多少钱的家庭有资格生二胎呢?”
那隽自负道:“至少像我这样,年入百万以上,有二百平房子,能给孩子提供优质学位,能保证两个孩子成年后一人一套房。”李晓悦冷笑一声:“但是在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富翁眼里,你可能连繁殖的资格都没有。你居然不能给孩子在纽约市中心买个豪宅,在欧洲买个度假城堡,死后给留个亿万信托基金,怎么有脸生孩子?资格评定权到底掌握在谁手里?”
那隽想起他刚刚下的决心,要把李晓悦哄进婚姻里生娃,于是克制住批评欲,笑着搂住李晓悦:“算了,不说他们了,我们去吃火锅。”
健身
那隽道:“再过几年,我也熬不动了,但现在不是放弃的时候。”他熬得脸颊凹下去。
李晓悦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却又觉得不是滋味。有时她下了班,过来盯装修,看着那一块块实木地板拼接到地面时就想,这一块块都是那隽的血汗钱啊。人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去透支体力,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的,到底值不值得?有天那隽好不容易项目告一小段落,李晓悦想着这回两人可以好好吃个饭说说话了,一打电话,却听那头气喘吁吁的,他居然在公司的健身房跑步。李晓悦大吃一惊,累成这样还要健身,为什么呢?那隽说越忙越要健身,不然身体会垮掉。
健身房,那隽咬牙切齿地拖着滞重的腿,在跑步机上跑着。太久没来,又兼连日加班,他其实早已体力不支。但体力不支这种事,不是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但凡成就非凡业绩之人,必定过着非人之生活。
跑了五公里,那隽又去撸铁。君不见美国硅谷大佬都是健身狂人?苹果CEO库克每天早上5点起床跑步,甲骨文创始人埃里森网球打得非常好,谷歌联合创始人布林跳伞、轮滑、曲棍球、吊环样样拿手,Airbnb创始人布莱恩·切斯基参加过美国健美先生比赛。和他们的成就比,他算什么?算什么?新时代的IT精英,必须一身腱子肉,让那帮认为程序员都秃头瘦弱穿格子衬衫的人见鬼去吧。那隽脸涨得通红,额头暴汗,一下又一下推着50公斤的杠铃。人这种东西是累不死的,不逼一下自己,怎么知道极限在哪里?狼性文化是什么意思?就是要像饿狼一样全身绷紧,两眼冒绿光,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疯狂地扑过去。
聋了
晚上,那隽脚踩棉花一样回到家。李晓悦心疼他,特地为他下厨做了饭菜。那隽看着李晓悦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想自己这一招棋终归还是走对了。只要李晓悦进入婚姻,她是可以被改造好的妻子和母亲。
家常菜很美味,那隽吃得很高兴,出窍的灵魂渐渐回到了体内。晚上他们又痛快淋漓做了爱,满足地睡去。半夜那隽被李晓悦摇醒了,他睁开眼,见李晓悦拿着他的手机跟他说话,嘴一张一合,但他听不见。手机上是公司同事来电,他接了电话,那头却没声音。
“喂,喂。”那隽连声追问,那头一直没声音,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那隽心头。他茫然地看着李晓悦,她一脸焦急地冲着他喊。他能听到微弱的声响,但就像对着瓶子说话时听到的那种嗡嗡的发闷的声音,一个字也听不清。
那隽突然意识到,自己聋了。
他冲下床,跑到浴室,打开花洒,企图用强刺激唤醒身体。冰凉的水当头浇下,他冻得浑身哆嗦,但不管用。李晓悦给他拿来干衣服,他擦干换上,坐在床上发呆三秒钟,想到一个办法。
他大声对李晓悦道:“不要着急,接下来一切听我的安排。”
然后他给同事发微信文字,说自己手机突然听筒坏了,接不了电话。刚才他重启了,还是不行。
同事回微信文字:“赶紧来公司吧,程序突然有两个模块不兼容,我们实在是调不动了。”
那隽回:“马上出发。”
接着他让李晓悦一起下楼。李晓悦不知道他要干吗,但见他神情严肃,便照做。两人穿好外套下楼,那隽站在自己那辆速腾旁边,张望了下,沉思片刻,上了车。李晓悦一只脚刚迈进副驾驶座下,那隽使劲挥手,让她下去。李晓悦觉得奇怪,关上车门。只见那隽启动车,朝前方快速驶去,开到小区拐角处时突然加速,车冲上马路牙子,重重地撞到墙,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李晓悦尖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只见左车头已撞烂,水箱撞坏了,水滴答流下。那隽下了车,人一点没事,李晓悦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隽比划着:“把你手机给我。”李晓悦掏出手机,那隽啪啪啪地拍了几张车祸现场图。
然后对她说:“带我上医院。”
李晓悦用滴滴叫了辆车。和那隽坐上车时,她忽然醒悟到那隽的用意,一时间惊到了。他的世界刚刚四分五裂,但他立刻以强大的控制力把它粘合起来了。她看着那隽,他的笑容很自得,同时她意识到,他也明白了她的醒悟。在医院,李晓悦带着那隽挂急诊,拍片。那隽对医院说自己车撞了,头也撞了一下,头痛,恶心,听力下降。虽然CT片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医院根据他的自述还是给他下了诊断:轻微脑震荡。
李晓悦依那隽之言,给他的同事打电话,说他由于太着急工作的事,又由于夜太黑,开车一时不慎,出了车祸。没有大事,但轻微脑震荡,医院建议休息两周。看着那隽微信上发过来的车撞坏的惨烈模样,以及医院的诊断书,同事们肃然起敬,为他高度的工作责任心。到了天亮,李晓悦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保险公司的人来把车拖走。
那隽接着看了五官科,果不其然,医生诊断他的突发性耳聋就是由于太劳累引起的,必须住院治疗。
996和007是一种福气
那隽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哥哥创业,他虽然不看好,那毕竟还在可理解可接受的范围,而嫂子居然由白领沦落为蓝领,这太让他无法接受了。这回他没有为自己超前的预知能力自得了,而是像是听到邻居突然横死街头的消息,生出兔死狐悲的悚然。想一想,就在半年前,哥嫂家还是标准的中产阶级,如今看看他们混成什么德性吧。
那隽坐货梯回到公司,路过厕所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走进去。仰望着那黑红相间的电子倒计时屏,他对它曾有的厌憎此刻已荡然无存,换成肃然起敬。人,一个孤零零的人,想活在这个世界上,靠双手双脚去从虚空中抓取到糊口的资源,太难了。幸亏有“公司”这样伟大的体制,可以让大家依靠。是的,人,一个普通的人,芸芸众生中的人,除了收敛自己的脾气,修剪人性的劣根性,去除不良习气,挖掘身上唯一可取的金矿——勤奋,去博取在这世界上小小的一个位置外,别无办法。认命是一种天分,996和007是一种福气,不要放走这份福气。看看哥哥嫂子,不就是求一份这样的福气而不得?
此刻那隽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死也不能主动离开公司,他要干到干不动为止。
无用之用,彻底无用
那隽想,沈磊在这终南山住了十个月,如果他在悟道也行,就是说,虽然没在工作,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思考过后,看待万事万物更通透,从而在下一段人生中可以更有智慧地获得成功。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就像他,短暂脱离职场,是为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休息不能是纯休息,总要产出点什么智慧结晶,才算高质量的休息,不是吗?
但沈磊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无用之用,彻底无用。他好像并没有从前半生的失败中得出点什么经验教训,而是活得更加蝇营狗苟了,从头到尾谈的就是吃,吃,吃。开垦菜园也是为了吃,进山探索也是为了吃,各种吃。一个人退化的标志,就是每天琢磨吃的。就像嫂子沈琳一样,在家待着,每天琢磨着怎么给家人花样翻新做好吃的,厨艺是很高,又有什么意义?当然,对家人有意义,但对她自己呢?一个人,不到社会上去产生各种关系,只在家庭这一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这当然算失败者。而沈磊连个家庭也没有,索性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能得到各种廉价的食材糊他自己这张嘴,简直失败得令人发指。
优厚的离职补偿金
那隽终于与公司达成了一致:他主动离职,带走三分之二期权,补偿金非常优厚。休假的这一段时间,他反复权衡,斗争,咨询律师,目前这一结果已经是旷古未有之划算,公司没有亏待他。普天下那么多人在换工作,他得到了这么好的补偿,为什么要难过?资本曾经青面獠牙,可为了避免劳资纠纷,把隐患掐灭在萌芽状态,它也可以温情脉脉。那隽对公司生出深深的感激——不,他从来没有恨过资本。他从头到尾都对它爱慕至极,五体投地。
离职手续办妥,人生告一段落。身体调养得差不多,那隽开始找工作。他见了几个猎头,坦诚告知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确身体有过不适,但现在已经痊愈了。他出示医生的最新诊断加以证实,猎头们于是积极为他物色新工作,他面试了几家,选中了一家由业内知名资本集团投资的创业公司,工资比上一家少了三分之一,但期权更丰厚,职位是技术总监,约定半个月后入职。
面试完,那隽走出新公司所在的写字楼。这写字楼只离原公司不到一千米,他仍在秩序里,一切没有变,甚至由于这段时间他养好了身体,心理磨砺得更加成熟,局势变得更好了。他脚步带着弹性,轻快而坚定,如重新蓄完电的电池般动力十足。
结婚
五个小时前,他跑到珠宝店买了这个六万块钱的戒指,满怀自暴自弃的宠溺想,他不再逼李晓悦奋斗了。没错,不求上进对他来说无异于杀人放火,但如果罪犯是李晓悦,他愿意犯窝藏罪。一个家,的确不需要两个人都上进。他负责挣钱,她负责貌美如花,这是幸福的搭配。李晓悦跟他说了那么多次分手,那只是她在闹小孩子脾气,嘴硬心软。他生病这些日子,她那么着急,那么用心地照顾他,这就是证据。过往那些年两人也闹过分手,最后不还是在一起?他们俩,就是打不散拆不开的天生一对。
李晓悦觉得太荒谬了,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那隽的笑容变得有点凄凉,她为什么总是跟他提分手?为什么他永远得不到她全部的认可?李晓悦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一次我真的要分手,我们不合适。”
那枚戒指仍固执地亮着:“你跟沈磊更不合适。”
李晓悦非常敏感:“为什么提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隽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你根本不是为了我才跑到终南山去的,你就是为了见沈磊,对吧?回来后我才琢磨过味儿来。”
李晓悦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和你在一起不开心,你让我紧张。这才是我要和你分手的理由,与他人无关。”
那隽冷笑道:“和我在一起紧张,是因为我总是告诉你人生的真相,我毫不留情戳破皇帝的新装。而沈磊却给你喂带糖的毒药,带你在快乐中上天堂。李晓悦,你有眼无珠。”
李晓悦遭受这样的攻击,反而冷静下来,道:“我们在一起,至少提了不下十次分手,你为什么不正视我们之间的问题,非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那隽充耳不闻,笑容掺了点怜悯:“你认为沈磊满足了你浪漫的幻想,你觉得他代表了你最爱的生活方式,率性,无所顾忌,兴之所至爱咋咋地,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你。又因为他是爱情失败而跑去流浪的,你觉得他特别重情义,又增加了一份感动。其实这全部都是你为他加的滤镜。一个重情义的人,不会让父母和姐姐操碎了心流尽了眼泪,不会说走就走,留下烂摊子让同事为难。你和他都一样的幼稚,可你是我爱的女人,我会接着你这份幼稚,等着你慢慢长大,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责任’这两个字的分量。你和沈磊在一起,只会是一场灾难。”
李晓悦针锋相对:“你说你爱我,其实你并不爱我,你只是爱我的不爱钱,不算计你,你觉得我经济实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利益最大化考量。就像你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你讨厌得发疯,可是你为了钱,骗自己说喜欢。我和你在一起特别焦虑特别压抑,我感受不到你的心,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那隽道:“钱在哪里,爱在哪里。我愿意把房加你的名,愿意把钱交给你管,看你花我的钱我觉得高兴,这就证明我爱你。你说我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他放下戒指盒,摊开双臂,愤愤不平,“普天下,谁在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喜欢两个字又怎么定义?随心所欲太昂贵,我随心所欲了,我的老婆、我的后代、我的父母就会付出代价。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所有那些爱着我的和我爱着的人们。我牺牲自己,让你们随心,我来买单,这就是我爱你们的方式。”
尽管已经不爱他了,这番话还是锥心刺骨,让她对他万般怜惜。爱的表达为何如此沉重?爱本来应该是轻松写意的不是吗?
她轻声道:“当你觉得非常悲壮时,其实和你在一起的人也不会快乐。不要为任何人牺牲,为自己活一次吧。”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却语气坚定:“我们分手吧,我不爱你了。”
那隽回到家,李晓悦已经搬走了,她的东西全部消失了。看来就在晚饭前,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那隽坐在沙发上发呆,半晌他打开手机,问李晓悦去哪儿了。她回说住在一家青旅,在找到房之前她会在那里先过渡。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过得跟个吉普赛人一样,所以做得出这样的举动。平常女人所讨厌的颠沛流离,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个事儿。所以女人们趋之若鹜的钱和房,她也不看在眼里。这真是个悖论,爱钱的他,爱的就是她的不爱钱。但因为她不爱钱,她一股脑地把爱钱的他连钱一起扔了。好残忍,好冷血,好无厘头的女人!
那隽打开沈磊的朋友圈,仅一个月可见的设置里,他只看到沈磊发的在西安古城墙的那一张照片。上面李晓悦点了个赞,沈磊回了个笑脸。两个符号,勾勒出背后阔大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里,沈磊和李晓悦双双穿着汉服,相视而笑,站在木门前,恰巧被刚起床的他撞见的那一幕,成为了最触目惊心的镜头。
那隽不知不觉把手机攥紧了。
相亲
全中国失业的中年男子首选的活计,第一是送外卖,第二就是开滴滴。滴滴美团是什么垃圾回收站不成?
老那道:“让咱妈给你厨房开个光,做顿饭吧。”
那隽道:“今天不行,我一会儿要去相亲。”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他和母亲开了六十公里来看他,居然连顿饭都不想和他们吃:“你还是人吗?你刚失恋。”
那隽耸耸肩,法律规定刚失恋的人不可以相亲吗?何况,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是得到另一段感情。看看沈磊,修行了一年,可修行出个屁来?李晓悦媚眼一抛,分分钟治好了他爱情失败的伤,收拾好行李滚下终南山,一头扎进俗世。
那隽已经在李晓悦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后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了。他是相亲网站的VIP中P,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女人供他挑。这个不行就再换一个呗,就像解决程序BUG一样,迟早有一天BUG是会被解决。
哥哥和母亲走了,那隽走进衣帽间,开始打扮自己。他打开衣柜挑衣服,挑来挑去,总搭配不到点子上。这不能怪他,衣服都是李晓悦帮他挑选的,从前他怎么搭配都是李晓悦告诉他的。他一时茫然,站在原地发呆。衣柜的样式也是她定的,事实上这屋子里李晓悦的影子无处不在。他曾经多么宠她,特地叮嘱她,可以打一个长长的大立柜,专门用来挂她的那些汉服。此刻大立柜就在衣帽间一角,白白地浪费。那么高,用来挂什么都不合适。她曾经有过当这个豪宅女主人的机会,可惜她自己放过了。看着吧,他要马上结交一个优雅美丽的精英女友,来让她后悔。
那隽咬着牙,抵抗着由于记忆突然翻涌而带出的空虚和疼痛。太过痛苦,以至于那症状像惊恐症复发:汗一层层冒出来,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分手以后他一直没有去反刍伤痛,他的精神胜利了,可是身体不听话,现在它开始报复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听话,以后怎生想个法子惩罚一下它才好……
那隽身子往下溜,靠在衣柜,大口大口喘着气。十五分钟后痛苦渐渐退潮,他慢慢站起来,又恢复了平静。他照照镜子,看不出半点异样,他满意地笑了。
李晓悦
李晓悦出生于四川某县城,独生女,受尽宠爱,但高中时父母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靠勤工俭学读完大学本科,来北京闯荡。她学的是中文,只是个二本,所以找不了太高级的工作。一开始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后来去了某媒体,后来又去了公关公司。她自己也记不住换了多少家公司,每次辞职的理由如下:
- 某份工作,她嫌路途太远,往返三个小时。那当初为什么要去呢?那时手里没钱了,得赶紧先挣钱;
- 某份工作,直属领导有厉害的口臭。两人工作交集极多,醺得她反胃;
- 某份工作,老板经常下班后开所谓的企业文化会,大谈员工要懂得感恩。一开就是一两个小时,她懒得听他废话;
- 某份工作,她是公关公司媒介。经理总让她帮着虚假报销,她觉得有风险;
- 某份工作,直属领导特别爱摸她的手,揉她的肩膀。她忍无可忍,有一次故意把椅子腿挪到他的脚面,狠狠坐下去,疼得他脸都变形了。等等,
不一而足。但最常见的理由,是加班太多。是的,几乎她上过班的公司,都要加班,严重程度不一样而已。
李晓悦曾苦恼地问那隽:“我要求很高吗?九点打卡,晚到一分钟就算迟到。好,我没意见。那六点下班,为什么六点走不了,往往拖到七八点甚至九十点钟,周末也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叫过去干活?而且没有加班费。”
那隽说:“你要求的确很高。除非在体制内,否则现在的私企几乎没有不加班的。况且你那个叫什么加班?九十点钟下班对我们公司来说,就叫工作量不饱和。”
李晓悦道:“你一个月工资税后七八万,我才挣一万块钱。凭什么剥削我?”
那隽道:“可我觉得即使一个月给你七八万,你也不会忍受加班。”
李晓悦笑了,诚实道:“是的。”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李晓悦走回房间,男孩癞皮狗一样跟了过去,嘴里说着:“你别怕,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
李晓悦突然拐进厨房,抄起菜刀冲着男孩跑过去。男孩吓了一跳,连连退后。李晓悦一刀猛地砍在他身边的木茶几上,咣地一声,菜刀在面板上砍出道白印。男孩张口结舌,结结巴巴:“你别这么冲动,我又没干嘛。”
李晓悦并没有激动,甚至声音都一如既往地平稳:“下回这刀就不一定砍在哪里了。”她把菜刀在手里掂了掂,眼睛死死咬住男孩。男孩转身逃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李晓悦把刀用力地甩回厨房,咣当一声,不知砸在哪里,估计那男孩在房间里听到了又要打个哆嗦。都说单身女孩在社会上闯荡不安全,在她看来,挺安全的呀。菜刀一出,谁之与敌?十八岁在火葬场,从某个远房男性长辈手中接过母亲骨灰盒时,他的手在她手背上狎昵地捏了一下。那样的时刻,他居然这样!或者说正因为是那样的时刻,他认为从此就可以对她这样了!怜爱怜爱,某些男性只有看到女性可怜无依的情况下“爱欲”才会被激发出来。那一瞬间,李晓悦长大了,知道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自己不狠,社会就会把她连皮带骨一口吃掉。尤其她这样娇小甜美的长相,真是社会上好的下酒菜。不过想吃的人已经试过了,她浑身是刺,卡在他们的嗓子眼里,会要了他们的命,不得不把她吐出来。而她也发现,大多数想来冒犯她的人,都是孬种,她只需要把刀举起来,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诚哉斯言。
大平层装修
此时,凌晨两点。李晓悦在那隽怀里睡着了,他却毫无睡意。方才的酣畅淋漓让他庆幸,幸好自己拉下了脸,回来找李晓悦。看着她姣美的睡容,他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那隽拉着李晓悦来到了自己买的大平层。李晓悦见小区的环境不一般,路面保养得很好,路边停的都是豪车,一排排塔松苍翠挺拔,人工湖已结冰,不远处是连绵的山。她再对房价不关心,也知道这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小区。
房在三楼,是个二手房。前任房东装修很豪华,可惜俗气。其实这个房那隽买了好几个月了,但他撒谎,说自己两个月没联系李晓悦,就是在忙着买房,想给她一个惊喜。
“给我个惊喜?”李晓悦心怦怦跳了起来,假装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来决定装修怎么弄,预算报给我,你来盯。装修完我们就结婚。”
结婚?李晓悦愣愣地看着他。那隽把门钥匙放到她手里,像递上了求婚戒指。他给了她两千万的托付,她为什么没有高兴的表情?那隽心里的弦绷了起来,他记起曾经有个前女友说起他买的房要加她名的事。是啊,现在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给你买个房”这种话不过是哄傻子,在房产证上加名、约定份额,才叫真正的拥有。他等待着,李晓悦如果不提,他愿意给她加名。但她不能开口要。
她一直沉默是什么意思?那隽提心吊胆。他实在不想一次次去相亲,一次次大海捞针一样地在人海里捞自己喜欢的女人了。
那隽从背后抱住她,轻轻晃着,把头靠在她的脖子上:“晓悦,你三十岁了。总不能这样一直漂下去。嫁给我,收收心,我们会有非常幸福的生活。”之前她的飘忽不定是因为他没有给出确切的承诺,如果她嫁给了他,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有了孩子,她肯定会试着长大,母爱是伟大的嘛。虽然他的力量不足以锚定她,非要加个孩子才行,这一点让他沮丧。但他不想再计较了。他的那份工作让他疲惫到骨髓里,真的需要有个温暖的家,在他累得摇摇晃晃的时候接住他。为此他愿意放弃找到现成的百分百完美妻子的打算,宠溺心爱的女人,陪她一起成长。
李晓悦手机震动了,她一看,他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两万块钱。
“这是你帮我盯装修的辛苦费。”李晓悦连声说不用不用,但他拿起她的手机,帮她点了接收。李晓悦笑了,道:“好,那我就收下了。” 那隽抱住她。这么多女人里,只有给她花钱,他很开心,因为她从来不主动要,这就是关键。他一行一行敲代码,就是为了找到这样不爱钱的好女人。
重情
沈志成把自己知道的这些情况大致说完后,评论道:“这可是读书读太多,人都读傻了。天底下离婚的人那么多,也没听说几个跑去流浪的。”想到曾经是他们仰望对象的表弟混成这样,他们不由唏嘘,又同情又带了点优越感。
李晓悦却是另一番感受:沈磊肯定是爱惨了妻子,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年头难得有如此重情的男子了。她叹口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回到家,那隽对李晓悦说:“读书只会使人更聪明,不会使人变傻,是这个人本来就傻,不过需要一点触发他傻气的契机而已。但凡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强大,那是对于聪明人而言的。对于沈磊这类废柴而言,杀不死他的,往往会使他变得奇怪。”
说完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难得的幽默。李晓悦心里很不舒服,她和沈磊聊过几次天,对温和内敛的他印象很好。她想起男友耳聋那一晚令人发指的机敏,心中起了反感。那隽并不知李晓悦心中所想,向她谈起了自己的事业规划。
我不会在家当全职主妇的
那隽本来打算干技术干到三十五岁,约摸公司已从他身上榨不出技术金矿后,转型做管理。但这次突然性的耳聋提醒他,他的身体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转型要提早。期间他要一边学习从技术层面做战略规划的格局,还有人事管理协调能力,一边兼顾技术工作。相当于原来他背了一座大山,现在再背上一座大山,所以他要更努力才行。
那隽深情地看着李晓悦,握住她的手,像是要把人生的分量整个传递给她,让她明白,他现在可是背负着两人的未来在努力,要支持他才是。
李晓悦笑容带了点嘲讽,那隽还好意思用“杀不死他的,使他变得更奇怪”来形容沈磊?其实他自己更甚。她说,你现在都累成这样了,再加个要学习管理,不是更累?那隽搂住她,说现在累,三十五岁以后才会轻松。IT业,三十五岁是死线——不,几乎所有行业,三十五岁都是死线。看看他嫂子,三十九岁了,到处投简历没人要。亏了前下属帮忙,才找个月薪八千的工作。那种生活不是生不如死?
李晓悦道:“也还好吧?如果三十九岁了还能找到八千的工作,我会挺满意的。”
那隽的眉头攒了起来,嘴角刚弯成轻蔑的弧度,立刻想起李晓悦的脾气。她是倔毛驴,只能顺手捋,慢慢哄。于是把那弧度调整成宠溺,道:“我好好努力,你才不用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出去为了八千块钱奔忙嘛。”
李晓悦毫不犹豫:“我不会在家当全职主妇的。”
那敢情好!那隽想,他的妻子,要么术业有专攻,要么贤良淑德,总之不能是三和大神。不过慢慢来。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李晓悦抱在怀里,开始他们俩最喜爱的游戏。
李晓悦这段时间活得非常累,简直比所有她上过的班都累。不只盯着装修累,心更累。上班么,她不高兴就可以辞职。但是谈恋爱,尤其是与那隽重归于好,他摆出一副要把终身托付给她的架势,她就不好随时随地撂挑子了。那隽这样条件的男人能看上她,她也感到高兴。她的确爱他,他高大帅气,对她大方,尤其他的聪明让她心折。可同时又是聪明,让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和控制欲,这让她始终在内心深处对这段感情带了点抗拒。
两人若想长久经营一段婚姻,必要有人妥协,一般是女人妥协。她马上三十一岁了,这样完美的男人要娶她,把二百平的依她的意思装修得漂漂亮亮的房交给她做主。这种人生给一般女人,都会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去,但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李晓悦通常不去想未来,未来太遥远。父母的离世让她意识到,人生无常,所有想把人生牢牢掌握在手心的都是徒劳,人就应该活在当下。可那隽不允许她逃,他捕捉到她内心的那一点点无助彷徨,给了她一把两百平的房的钥匙,要她落地生根,再也不漂泊,试着去行走在他规划好的人生轨道上。
李晓悦非常犹豫。房装修完,依那隽的意思,就该去领证了。结了婚,住进那个房,她还能是李晓悦吗?
三十五岁压迫
那隽愤愤:“我都三十二岁了,再不开始攒管理经验,到了三十五岁,熬不动夜了,公司又没有管理岗给我,我就会像被榨干汁的甘蔗渣一样被倒进垃圾桶。那时再跳槽,又有哪个大公司会要我这种人渣?我可坚决不会去屌丝公司。”
李晓悦安慰他道:“到时候也不见得就会辞掉你,你是老员工,又能干,顶多当不了领导,还是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那隽道:“怎么可能留着我?你知道今年应届毕业生多少吗?超过800万!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李晓悦思索:“意味着工作非常难找。”
那隽神经质道:“错,意味着有铺天盖地聪明绝顶身强力壮的985和211的小崽子随时可以干掉我这样的老家伙。”那隽说,最近他参与了公司的校招,发现现在大公司招人居然需要考“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就是国家公务员考试必考的那一套东西。那些题,那隽大部分都答不上来。据他所知,其他大厂校招也如此。拿到这些卷子时,他虎躯一震,和几个老员工面面相觑。事后他们算了一下,以投简历和最后签约的人数算,公司的录取率比公务员和央企都要低。放到今天,他们这些人都不一定能被公司录用。看着被录取的小崽子们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大家都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晓悦感到不可思议:“你们公司招的大部分是技术开发和市场吧?为什么要考公务员的那一套?哪儿跟哪儿啊?” 那隽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它的目的不是考察求职者的专业能力,而是用一套奇怪的标准筛人。说白了,人太多了,只能抬高生存门槛。”
李晓悦劝他不要焦虑,他才三十二岁,离三十五岁还有好几年。届时公司不一定会辞掉他,即使辞掉,他也很快能找到下家。哪怕工资待遇不那么高,也低不到哪里去。他和他嫂子不一样,首先有技术;其次他在职场从来没有断过档,找工作不用发愁的;最后,他还有丰厚存款和可兑现的期权;最后的最后,找到次一点的工作,就不能活了吗?大街上那么多人,几人985几人211几人研究生?几人年薪百万期权千万?不都一样开开心心地活着?
那隽被她苦口婆心一顿劝,心情起伏不定,忽而感到欣慰,忽而想反驳她。最后他还是决定不管认同还是不认同,少开口,以免引发争论。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那隽道:“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李晓悦沉吟了又沉吟,终于说:“我明天要去西安,去四天。”
那隽:“出差啊?”
李晓悦说:“不是,和汉服社的朋友们一起去玩。”
那隽说:“哦。”
“玩”这个词那么刺耳,他一阵反感。李晓悦这是怎么了,旧病复发了?这阵子看她安安分分地盯着装修,上班,回家,还以为她收心了呢。“玩”和成年人多么不相宜。他刚才说的关于生存和发展的重大议题完全没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一说到“玩”字,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兴高采烈的劲儿,就像五岁的小孩子听到门外有同伴在叫她去玩的那种手舞足蹈迫不及待。
她那么蔑视所有人都在意的这套系统,这太僭越了。
她快三十一岁了!李晓悦听出这个“哦”字里蕴含的大段抨击,她本能地抗拒,刚竖起眉毛,想起他病刚好,而且今天受了打击,放缓了口气,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玩吧。”
话一说出口,她高兴起来了。那隽既然能跟她去露营听脱口秀,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玩汉服呢?汉服社里也有几个男孩,穿起汉服来眉目都显得温润,那隽穿汉服一定比他们好看。
玩儿
那隽冷冷道:“我没有‘玩’的权利,我要上班。”
李晓悦道:“你有年假呀,为什么不用?”
那隽道:“我有年假也不会用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又不是拍戏,正常人穿着戏服一样的东西扭捏作态,不合时宜,不切实际,莫名其妙!再说了,年假也不可能说请就请。上个月他的部门有一个同事请了事假,再加上他出车祸请了假,直接拖累整个部门加班时间全公司倒数。部门总被领导约谈,挨了顿臭骂。
李晓悦如当头被浇一瓢冷水,她的兴致没了,空气紧张起来。
李晓悦道:“什么事情有意义呢?上次我叫你和我去青海参加藏民的六月会,你也说没意义。你到底想从‘玩’这件事里得到什么?”那隽道:“千里迢迢去参加什么少数民族的民俗大会,对正常人来说太奢侈了。李晓悦,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散漫。”
李晓悦针锋相对:“那隽,没有人活得像你这样焦虑。”
那隽火了,指着窗外:“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焦虑。”
李晓悦冷笑:“所有人都焦虑,所有人都不正常。”
“焦虑才正常,你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三和大神才不正常。”
“我要是三和大神,你就是个奋斗逼!一天天的狼性文化活着干死了算不苦不光荣苦难是财富,被资本家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进棺材那一天,你才会明白这辈子白活了。”
那隽吼道:“去吧,你想玩就去吧,就这样一辈子玩下去,不结婚不生子我看谁敢要你。”
李晓悦倒吸了一口凉气,摔摔打打地收拾着行李,一边愤愤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个王八蛋,哄我把房退了,害我没处去。”
那隽后悔了。见她一件件把东西扔进行李箱,明显是要散伙的样子,他走上前去,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扔到床上。李晓悦不干,两人抢着,那隽声音放软:“晓悦,别这样。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别走。”
李晓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那隽这样,她委屈得鼻子都酸了,眼圈红了,抽噎着道:“我就是去玩,又没有伤害谁,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一样?”
那隽苦笑道:“大人怎么能为了玩放下工作?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呢?”
他擦着她脸上的泪,一边也纳闷,为何一看她掉泪就心软?上一刻还在鄙夷她像孩子般的天真,这一刻又为她的蠢萌而心疼。
李晓悦道:“我请的是年假呀,你哥都准我假了,到底为什么我不能玩?”
因为一个成年人为了“玩”兴致勃勃,全心全意地“玩”,真的让人觉得被冒犯。但这件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那隽只能久久、久久地沉默。
自由
大平层装修好了,李晓悦过来收房,给沈氏兄弟结账。他们走后,李晓悦检视着这四室两厅的新房。主卧,次卧,书房,保姆房,儿童房,衣帽间,客厅,餐厅,厨房……一个家庭居然需要这么多房。李哓悦感觉自己有点消化不了这样的奢侈,这喜悦好沉重。
那隽的爱,从来不是白给的。他不要你付账,要的是更重要的东西,自由。就比如说这几个月,他不闻不问,只指使她来事无巨细地盯着装修。她失业之后,他更是完全甩手。她只是不上班,但正在和老那一起跑营销工作室的事,也不是天天闲着的。可那隽的理由很充分: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个家交给你,你上心不是应该的吗?未婚妻这个名头很妙,未婚而妻。他不用给婚的实,而要她担妻的责。他倒是说过,随时可以去领证。但他不张罗,李晓悦也不主动要求,事实上她还有点担心他张罗呢。
朋友圈
李晓悦点开朋友圈,挨个浏览着。看到消失已久的沈磊在她那条去西安古城墙穿汉服的朋友圈下点了个赞,她一阵惊喜。沈磊去流浪一事,令她震惊的同时,又觉得亲切。因为她也想象过流浪的情景,没想到看起来循规蹈矩的沈磊居然率先践行了离经叛道。
据说沈磊几乎不与亲友联系,她试探着给他发了条微信:“听说你去云游四方了?”
还好,沈磊没有沉默,而是很快回了个咧嘴笑的emoji。
“此刻身在何处?”
沈磊答:“离你很近。”
李晓悦疑惑,回了个问号。
沈磊:“你不是在西安?我离你不到一百公里。”
李晓悦恍然,她发的那张图是存货,他还以为她此刻在西安。她决定不说,先套出他在哪里,据说沈家无一人知道沈磊实际身在何处。
“我去找你玩?”
沈磊没回,也许他不想让别人找到他。李晓悦又试探道:“不欢迎?”
沈磊回了张照片,是一张云雾缭绕的山景。
沈磊回:“怕你找不到。”
李晓悦问:“到底在哪里?”
沈磊道:“巍巍终南山,云深不知处。”
哇,好浪漫啊,他居然在终南山隐居?李晓悦非常兴奋,只恨自己此刻不是真的在终南山。
拉屎
工作迟迟没有进展,上头的催命电话越来越频繁,话越说越重,部门总监的脸色一小时比一小时难看。那隽的惊恐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不幸的是,他越来越找不到机会去地下停车场休息了。有一次他刚在车里躺下,手机就响了,总监找他。铃声让那隽更加恐惧了,他手颤抖得厉害,一边喘着气,一边去拿手机。拿到的时候却改变主意了,直接挂掉,他实在接不了这个电话。他把手机扣在胸前,静待那股惊恐的潮汐渐渐退去。回到办公室后,那隽来到总监室。总监脸色很难看,问为什么挂掉他的电话?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他。手机响三秒必须接,这是公司规定,你负责技术核心研发的不知道?那隽没好气地说他在上厕所,最近便秘得厉害。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落下便秘的毛病。这次因为连续三天都睡在公司,他已经三天没拉出屎来了。
总监说我观察你,发现你最近一天要去十来趟厕所,这说不过去吧?公司设立厕所电子屏,就是为了让大家自觉一点,不要在厕所磨洋工。单次时间控制住了,不等于次数可以随便。
那隽脑子里嗡地一声炸了,常年加班,加上身体不适,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点了。他暴跳起来,大吼道:“你是不是变态啊?员工上厕所你也要观察?你他妈的观察什么不好,观察我上厕所?你的性癖也太重口了吧?”
总监傻了,大家听到他居然敢这样,都转过头来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个世界,留给我们这种穷孩子的机会并不多。不是我过分焦虑,你看看周围的人,我哥我嫂子,沈磊。他们为什么失败?就是因为在该拼搏的时候选择了安逸。有的时候,安逸不是光指身体上的舒服,还有头脑的放弃思考。我非常不赞成活在当下这个说法,因为时代是流动的,一直往前。你活在当下,就是原地踏步。你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跑到前面,只有你一个人被远远地抛下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去问问我哥我嫂子,问问沈磊,后悔不?年轻的时候没有步步为营,规划好未来,就活该在享受的年纪去吃苦。这是前车之鉴,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隽说得自己都眼泪汪汪了,他是真的对这三个人的遭遇有切肤之痛,因为离他太近了。危险太近了!他救不了别人,但李晓悦是他最爱的女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浪费人生。
李晓悦慢慢开口:“可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我不赞成啊。”
那隽的热情冷了下去:“你难道真的要在路边替别人鼓掌?”
李晓悦冷笑一声:“我不会替任何人鼓掌,因为我根本就看不见你们,别自我感觉太好。吃那么多苦,已经精神扭曲了,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成为人上人呢?我也不想把谁踩在脚下,成为人上人。”
那隽想好好解释,但李晓悦那股子劲儿叫他恼火,口气不由冲了起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一点苦都不吃。”他忍不住有训诫的口吻,这不是他的错。
李晓悦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可以一点苦都不吃,我妈生我下来是让我来享福的,不是让我来吃苦的。我就不爱吃苦,苦有什么好吃的?你爱吃苦?”
那隽昂然道:“当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拼搏时,那种在高压的刺激下聪明才智被榨出来的感觉,我不觉得叫苦。做人不能那么短视,那么任性。”
李晓悦嘲讽道:“是吗?当你累得都聋了,当你惊恐症发作瑟瑟发抖却不敢让任何人发现只能自己屁滚尿流爬到车里休息,当你在公司紧张到连屎也拉不出来的时候,你也不觉得苦?”
这话太刻薄了。那隽吼道:“我是一个穷人,我没有权利自由和放松。这就是我的命,这也是你的命。你睁开眼睛看看,从前还是香饽饽的银行业,去年全球裁员八万人。报社一家家关门,公务员合同已经五年一签。满大街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连大厂现在都增长乏力。说不定我明天就失业了,你就一点危机感也没有?你是不是不上网,不知道什么叫内卷?”
李晓悦道:“你看,连你自己都承认,说不定明天就失业了,你那个十年计划有个屁用啊?那隽,我不做半年以上的计划,没用。这些年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你为什么就不信呢?”
那隽声音放低,揉着额头,他实在太疲倦了:“你的意思是要这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它就活生生没有路。”
李晓悦道:“就说你看不上的你哥嫂吧。嫂子,昨天已经考完月嫂证,人公司马上就能给安排一个月薪八千的工作。你哥,这不是努力在拓展业务吗?人家沈磊,在终南山上租了房,游山玩水,好得不得了。怎么就没有路?那隽,你的路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但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你指定的路,你垄断不了人生的最终解释权。”
那隽摇摇头,李晓悦眼里看到的都是一个月挣八千的沈琳和当流浪汉的沈磊。他现在突然明白她和沈磊是一类人,他们为了避免失败,从来不开始奋斗。没有能力得到更多,只好假装对名利不感兴趣。人家都是力争上游,他们都力争下游,一直在争取堕落的权利。然后不停地去找同样失败的例子,去看符合他们心意的理论。一听到别人说名利不值得,钱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好,他们就引为同道,觉得“吾道不孤”。太可笑了,太可耻了!
“晓悦,不要听弱者说话。一万个弱者捆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强者对社会的贡献大,知道吗?”
李晓悦道:“马云也说过对钱不感兴趣。”
那隽被气笑了,李晓悦也笑了。多么滑稽的话。
“你逃避压力逃避得都病态了,我觉得你才该看医生。不信你去问问,正常三十几岁的人,谁会天天做这些玩意儿,到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拍照,游山玩水,吃喝玩乐?”李晓悦坦率:“我承认,我是懒,但我不承认那是病态。那隽,我学历一般,能力也不出众。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要挤进成功的列车里,要过得非常辛苦,我不愿意。何况这列车已经满员,我根本就挤不上去。你们去加速,我慢慢步行,不可以吗?而且,无论是坐车,还是走路,人这一辈子走到头,就是个死。我就愿意这样慢慢走,欣赏风景,为什么你总是想控制我呢?”
那隽摇摇头道:“我坐车,你步行,这还怎么结婚呢?”
他终于说到这一点了。几个月来,两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去领证。房装修完好一阵子,味儿也晾得差不多了,没人提何时搬进去。李晓悦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她从父母死的那一刻就知道,人生总是有缺憾。大平层是很好很好的,和那隽恋爱三年,要断也且得伤筋动骨一阵。但如果这份婚姻要她交出自由来换,她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也许那隽也知道她心里所想,所以才借由这个十年经济计划来试探她。她忽然悟到了,那隽因为挣得比她多,就以老板自居,否定她的生活方式,否定她所有的决定,要她将来打好“老婆”这份工。而同居这几个月,就是试用期。
该来的总要来,李晓悦心中划过一阵锐利的痛。还没开口,就这么难过,但她不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我考虑过了,我们俩不适合结婚,可能婚姻不适合我。而实际上,你的生活方式我也很不满意。所以我想清楚了,如果你愿意改变,比如减少你的工作量,我愿意和你同居。请你听清楚,仅仅是同居。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分手吧。”
那隽眼睛本来一直盯着那件抹胸,这时收回来,无神地盯着她,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李晓悦看着他的模样,一阵不舍,但同时又一阵愤怒。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是在对自己下最后通牒?他只是他自己生活的主宰,为什么傲慢到像也同时拥有她生活的话语权一样?谁给他的幻觉?
她也傲慢起来:“你想清楚,这周之内给我答案。房租上周我交了一个季度的,所以你不能赶我走,不然你就退我钱。顺便说一下,我们俩在一起,我没有占过你多少便宜,请放下你对所有人的戒备心。”
加班
她曾经在一家4A公司待过一年,当媒介,收入高,福利好,领导也很赏识她。但是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加班太疯狂了。她浑身长满湿疹,反复发作,久治不愈,医生说就是精神太紧张所致。有一次连续加班半个月,大家晚上十点下班,快到家的时候,领导给李晓悦打了个电话,让她折回去加班。李晓悦终于崩溃了,勃然大怒,电话里直接辞职。第二天去公司走离职流程时同事跟李晓悦说,所有人都接到回去的电话了。她在路边哭了十分钟,但还是回去了。所有人平时聊天都在叫苦,但只有李晓悦真的辞职了。
李晓悦回忆到这里,那曾经令她痛苦万分的湿疹仿佛又布满后背,颗颗灼灼刺痛。一股愤懑直蹿心头,她果断掐断想象。加班,滚您的蛋!如果她因此失业,无怨无悔。中年人没有年轻人扛造,廉价劳动力,人口红利——第一个发明这些说法的人就该拉出去枪毙。人就是人,不应该扛造,不应该廉价,更不是什么红利。扛造的都是牲口,牲口都不能往死里用,都得留点喘息的时间,喂把吃的呢。一群混帐王八蛋玩意儿,公然违反劳动法,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大谈奋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晚上,那隽靠在床头,忽然流下了眼泪,李晓悦也伤心。安慰开导他的话她说过那么多了,可是进不到他的心里,能怎么办?他起床,动作略带神经质,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那是大平层的房产证,三张银行卡,四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木盒子,原来是银行的金条,用透明塑料膜封着,黄澄澄,沉甸甸。他当牲口换来的全部家当,都摊在被面上了。
那隽说:“晓悦,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些都是你的。”
李晓悦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擦掉眼泪,把东西装回袋里,笑道:“我不要,你给你爸妈,给你哥。”
那隽握着她的手:“我们明天就回我老家登记。”
李晓悦心里作难,她不想和那隽结婚。如果她是个坏女人,大可以趁他亮出真心时捞取好处。一般人有了真心,就有了破绽。
那隽黯然松开手,他看出她真的不想结婚。他佩服她有原则,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爱她。又正因为她有原则,所以他恨她。
黛玉倒拔垂杨柳,宝钗智取生辰纲
李晓悦说:“我们汉服社的姐妹们约好了,每个人做一身汉服,到大观园去再现红楼梦。她们都说我长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点粗糙,所以我特别聪明,买了件斗篷遮起来,反正林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保暖。”
说完她跺着脚大笑,沈磊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确有着林黛玉一样的美丽面容,却没有她的哀愁和病娇,而显得爽朗阳光。
沈磊道:“我看你这性格,感觉这个林妹妹不会葬花,倒像是会倒拔垂杨柳。你离我的苹果树远一点。”
李晓悦笑得惊天动地。笑了一阵后,她说:“你真把我们这帮人看透了,我们汉服社有个姐们儿,说‘老娘端庄优雅’,要扮薛宝钗。我觉得她这个宝姐姐不会吃冷香丸,只会智取生辰纲。”
沈磊道:“大观园108将啊好家伙!你们去什么大观园,应该上水泊梁山。”
汉服情缘
李晓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没想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幽默。李晓悦渐渐止笑,打量着沈磊,说给那隽带了一身男装汉服,要不要给你试一下。沈磊说好啊。李晓悦回屋取来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说这衣服像睡衣,李晓悦嗔道什么睡衣,这叫大袖衫。沈磊脱下外套,单穿着毛衣,披上大袖衫。他本就长得儒雅清俊,这汉服与他非常相宜。李晓悦欣赏着,满眼的赞美。沈磊被她看得有点不意思,刚要脱下,她让他别动,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着,跟着又让他给自己拍,说要给汉服社的姐妹们看看。她们知道自己跑到终南山来,都羡慕得不得了。两人寻找不同的地方,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拍得不亦乐乎。直到雾气渐渐散去才回屋。
那隽仍在呼呼大睡,李晓悦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的睡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睡眠了。沈磊到厨房,见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给粥保温,一切刚刚好。他心中有种种旖旎在欢唱,方才的笑容依恋在嘴角,走到卧室门,却见李晓悦正托腮温柔地看着那隽。那些旖旎立刻哑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隽vs沈磊
李晓悦临走时回头,见那隽歪在沙发一角,勾着头。第一次,这样的姿势没有引发她的怜爱,而是嫌恶。那种欲把每一秒钟都拿来卖钱而不得的焦灼,有什么被理解的必要呢?除了最后那一段,李晓悦都和老那说了。老那说这小子除了工作,生活中只有这些亲友,与同学们来往也少,所以他唯一能交流的就是亲友。但他太聪明,太眼高于顶,优越感太强,所以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意见,包括父母和他这个做哥哥的。弟弟注定只能在自己制造的漩涡中一路旋转,哪天能挣脱就看造化了。老那觉得奇怪,他的原生家庭虽然贫穷,但父母也让他们吃饱穿暖,上了大学。从小到大父母也对他们百般疼爱,并不要求他们出人头地回报家庭,每每叮嘱的都是“你们要注意身体,钱不重要”。为什么那隽却活得像是从哪个战乱、饥寒交迫的国度死里逃生出来的,象后面有抓捕的藏獒追咬一样惊恐万状从不停歇?老那和父母都不是这样的性格,到底哪一环出错了?想来想去,只好归结为命。
老那最后总结:“还不如像沈磊呢,虽然没出息,至少没心没肺,无欲无求,自己不遭罪。”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沈磊有正面评价。李晓悦心弦一跳,想和他更多地谈论沈磊。沈磊的菜园,一条条垄垦得笔直;厨房一排罐头瓶站得整整齐齐,分别装着各色杂粮、腌咸菜、自制的炒核桃;一捆捆干菜扎起来,放在塑料袋里,叠在破旧的木柜子里;小茶桌的桌面是一整块木头做的,刷得灰白,现出木质的一条条粗大的纹理,放在上面的粗陶缸里的陕青茶香醇回甘。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认真地过日子。李晓悦的话很多,一句也没说出口。
终南山24小时
李晓悦回那隽的出租屋,公交车上她刷着手机,刷到沈磊那一条,她愣了。沈磊下山了?是来城里玩一趟,随后还要回终南山,还是永远不回去了?如果不回山上,他会去哪里?她心跳加快,点了个赞。沈磊很快回了个笑脸。她有一堆问题要问他,可是在那条朋友圈下问,那隽看得到。私信聊,又觉得不妥。去终南山之前,她可以坦然地与沈磊聊微信。为何见了一面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想对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呢?那一天一夜,把某件事情的性质永远地改变了,而她不确定他是否也同样这么认为。
从终南山回来后,那24小时的每个细节都反复在李晓悦的脑中出现。分明沈磊每句话、眼神、笑容、动作都很正常,为什么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他们从前见面的次数不多,她对他印象很好,瘦高个儿,书生气,周身散发着安静淡定的气息,时刻微笑看着身边的妻子,眼神中带着欣赏和爱恋。某些时刻她非常羡慕他的妻子,得到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优秀伴侣,人生该多幸福。也许那些时刻,就隐藏了她不自知的念头,那隽在世俗眼里,也是条件不逊于沈磊甚至更好的伴侣呢。那些点头微笑的寒暄,原来隐藏了石破天惊的可能。
爱的余额
李晓悦一路琢磨着,坐过了五站地。她下了车,决定走着回去,好把心中那些忽悲忽喜、阴晴不定、想哭又想笑的情绪梳理一下。走到半道那隽来电,说自己在外面忙,晚上让她去他原公司楼下的那家西餐厅吃饭,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晚上,李晓悦如约前往。那隽神情喜气洋洋,像是乌云被驱散,天空现出澄澈的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表情了。李晓悦想,如果他一直这样而不是眉头紧锁神情抑郁,也许她对他爱的余额还能用得久一点。
她问那隽为什么这么开心,那隽笑而不答,只让她点菜。她没有心情,胡乱点了点简单的菜。那隽叫过服务生,点了昂贵的牛排,黄油焗玫瑰龙虾,松露烘蛋,要了红酒。李晓悦见他这么隆重,警惕起来。
菜上齐,那隽举杯对李晓悦道:“第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去复诊,医生说我完全康复了。”
李晓悦心里一松,感到由衷的喜悦。他这个病一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除了关心外,还有别的一层原因。如今他痊愈,这真是好消息。她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诚恳道:“太好了,我为你开心。”
她豪爽地一仰头,把满满一杯酒全喝了。那隽微笑看着她,随后也把酒一口喝光,又给自己和她倒了半杯,举杯道:“第二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半个月后去上班,条件我很满意。”
李晓悦更开心了,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双双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都有点激动,同时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激动,敏锐捕捉到空气中有种情绪在酝酿。两杯酒,只是为了把这情绪推向高潮的前戏。但不知为什么,彼此又都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低头默默吃菜。菜一道比一道硬,把该倾诉的情绪一次一次推后,积蓄了更多的期待与紧张。两人终于吃到再也咽不下一口菜,红酒也只剩瓶底一层,酒精在血管里燃烧着,是时候了。
分手
李晓悦说:“那隽,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隽咽了一口酒,道:“我也有话跟你说。”
李晓悦道:“你先说。”
那隽道:“你先说,女士优先。”
李晓悦道:“我们分手吧。”她终于可以毫无道义负担地说出这句话了。
那隽的笑容还在脸上,眼神依旧爱恋地看着她。李晓悦以为他没听清,因为她那句话的确很小声,她又重复了一遍。那隽右手从桌上伸到桌面,摊开,掌心是一个小小的红盒子。他打开它,里面一枚大大的钻戒,在灯下熠熠生辉。
那隽道:“我们结婚吧。”
李晓悦惶恐,他没有听到她的话吗?他的突发性耳聋又犯了吗?
她提高声音:“我说我们分手。”
那隽道:“我说我们结婚。”
为什么职场压榨员工到了这么残酷的程度
沈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职场压榨员工到了这么残酷的程度。但如果时光倒转,三十四岁那年我绝对不会辞职,不会生二胎,也不会拒绝加班。晓悦,你想象的去蛋糕店当服务员、当月嫂,这样的出路,并没有,我都试过了。如果在失业和无止境的加班两者中选择,我选择后者。因为事实上别无选择,毕竟人不能靠光合作用活着。”
沈琳知道自己像个讨人嫌的大妈,可是,沈磊无欲无求,李晓悦散漫,两人在一起,是无比的合拍,还是下坠得更快呢?难道要双双归隐终南山,当一对餐夜风饮朝露、枕松涛眠孤月的神仙眷侣吗?她尽量把话说得慢,诚恳,尽量把和老那这一年多来的惨痛,能让李晓悦悉数感知。
李晓悦说:“你看,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交得起一个单间的房租,吃得起普通水准的三餐,看得起周末的电影,买得起商场大减价的衣服,偶尔去旅游坐得起高铁二等座,住得起青旅。买不买房生不生孩子都可以不考虑,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非要逼人成功,去打破脑袋争抢呢?少一点、慢一点不行吗?我想长跑,慢慢跑,为什么非得逼着我百米冲刺呢?”这回她不再愤恨了,是困惑。夫妻无言,为什么突然世间就没有了中间状态,要么干待着,要么直接干到死?这个问题他们也回答不了。
沈磊
沈磊向姐姐姐夫复述谢美蓝的话,她讨厌的就是他这样。你要用钱吗?好的,十万拿去,二十万拿去。可并不帮着她四处奔走求医问药,还会非常不中听地指出所谓的靶向药是骗人的,什么偏方更是无稽之谈。他理智到了冷血的地步,在生她养她的寡母在病床上哀嚎挣扎的时候,在她万箭穿心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站在一旁一脸平静,像是在说“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可尽力了”。这是最最不可原谅的。
沈磊委屈地对姐姐说:“晚期肺癌,多少钱能起死回生?她舅舅出了五十万,给她妈打了五针所谓的最新基因技术靶向药,结果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三个月就死了,那东西就是骗钱的。”
他说,当他说完这段话后,谢美蓝彻底爆发了,骂他整三十岁了,还要老婆和他租四十平的小开间,骑电驴,骑共享单车,一个月挣八千块钱,全部存款只有二十万,而且这二十万还大半是她挣的,简直是废柴。所以她敢怀孕吗?叫孩子降生在出租屋里,这不是造孽吗?
沈琳听了弟弟的转述后觉得谢美蓝很过分。两人恋爱加结婚12年,谢美蓝第一天知道沈磊是这样的人吗?沈磊不讲究吃穿,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淡泊名利,一身书卷气,谢美蓝爱的不就是他这些?若不是这样,沈磊怎么会下了班就回到家做上饭,八点钟骑着电驴到地铁口接谢美蓝回家,家里事情都她说了算?一个能挣大钱的男人,怎么可能围着女人转让女人当家?
沈磊固然没有挣到如老那一般多的钱,但他不加班,回到家插上电饭煲就到旁边的公园慢跑,情绪稳定,身材健美。谢美蓝在投资公司上班,月薪是沈磊的两三倍,但长期加班,回到家葛优瘫,基本不做家务。这也叫分工。沈磊有北京户口,据说十年内单位会盖集资房,他可是金光闪闪的潜力股。他负责稳定,她负责挣钱,这本是美满的组合不是吗?
沈磊走了,两人感叹,谢美蓝和沈磊如果工作对调,他们将是世间最美满的夫妻。社会还是不能容忍男人挣得比女人少,甚至女人自己也不能接受。老那问沈琳,现在网上不都把农村考到一线城市名校的学霸称为“小镇做题家”吗?都是小镇做题家,为什么他的弟弟和老婆的弟弟差距这么大?那隽的眼神阴沉发狠,工作起来不要命,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我要赢”的味道;沈磊却宛如个出家人,四大皆空。也许,学文的和学理的确实精神世界不一样?
沈琳当然觉得自己的弟弟好,不铜臭,也没有喜欢训诫别人的那股爹味,待在一起让人很舒服。不过老那一句话让她打脸了。
他问:“你希望咱孩子学文学理?”
沈琳毫不犹豫:“当然是学理,好找工作,工资高。”
沈磊并不像所有人理解的那样,对世事木讷,对钱不屑一顾。钱的重要性他知道,可挣大钱的过程有多煎熬,他也知道。多少人东奔西走,苦心钻营,杀红了眼,透支了体力,熬坏了心绪,也挣不到钱。极端爱钱,且能挣到大钱,是两种罕见的天分,万中无一,沈磊承认自己没有。
没有这天份的人就不配活吗?沈磊有的是另一种天分。他从小就是邻里亲友间有口皆碑的好孩子,不闯祸,不淘气,给本书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半天,考试永远年级前十名。他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了自己喜欢的图书与档案管理专业,考了研,考了公,在单位档案科工作,专业对口,落户北京。这已经非常成功了。
只是没想到公务员的工资低到这种程度。
一个月打到卡里七千,加房补一千五,公积金两千出头,年底再有一万来块钱奖金。房补加公积金,再掏两千五,覆盖了房租,剩四千五过日子,这就是三十岁的名校研究生沈磊的全部收入。
沈磊喜欢这份工作,凌乱的档案他一张张的整理叠放、装订;破损的纸张,他用胶带粘合起来;打卷折痕严重的,他用重物压平。有一次外面送来一箱由于长期受潮、文件们粘连在一起形成的“档案砖”,沈磊连续三天,先用水把它们泡开,再一份份小心翼翼抖松、分离,最后用纸巾吸干水,再拿吹风机一份份吹干,拿重物压平,成功抢救出这份重要的档案。他忙活了好几天,腰酸背痛,也没有任何领导留意到这件事并赞扬他,但看着这些整整齐齐的档案,他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这一排排档案柜里存放的每一份发黄陈旧的档案,都是一份历史的切片,一个人鲜活的一生。天地浩渺无边,历史转瞬即逝,个人微不足道,但谁都有权利留下点什么啊。那些留在发黄发脆纸张上的蓝黑墨水或是铅笔字、红色手印章、长着霉斑甚至模糊不清的一寸免冠照片,更生动形象地确认着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时空的存在感。整理着这些资料,沈磊心头很宁静。外面的时代呼啸而过,而他偏要慢吞吞地与历史为伍,不慌不忙。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沈磊说:“我们没有重大矛盾,你突然要跟我离婚,我接受不了。”
谢美蓝平静道:“感情破裂,算不算矛盾?”
沈磊道:“我认为感情没有破裂,我们感情向来很好。现在不过你是被路杰迷惑了,一时鬼迷心窍。我希望双方能够努力修补裂痕,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谢美蓝烦躁而伤感:“我不爱你了,或者说,我依然爱着你,但我爱的是从前那个你。现在咱们俩连词汇量都不一样,还怎么交流?”
沈磊嗓子哽住了:“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
谢美蓝带着哭腔:“沈磊,你没错。那天你说你没变,一直没变,确实是这样的。是我变了,生活变了,时代变了。我们不可能总是这样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被时代抛弃。要是我们不想要孩子也就算了,要了孩子,你让我怎么舍得她生活在这么小的出租房里,读烂学校,这也舍不得买,那也舍不得买,连个车也没有?”
沈磊握住她的手:“会有,别人有的我们都会有,慢慢来不行吗?”
谢美蓝悲愤地甩开他:“我一路读到研究生,读到眼睛近视六百度,不是要来过这种日子的。我不要慢慢来,我妈死之前我都没有来得及让她过上好日子,你叫我怎么甘心?再说我三十岁了,三十五岁后我就找不到工作了。你不在私企,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如果我的老公不能提供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只靠我自己怎么办?我娘家已经没人了,谁来帮我?我不想骗你,不想变成一个背着老公偷情的女人。路杰的确一直在追我,但没有离婚前,我不可能接受他。我已经明确告诉他了,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沈磊松开她的手,嘿嘿笑着:“那你们俩就把这场游戏的战线拉得长一点,我不会同意离婚的。离婚冷静期么,大家都冷静冷静。”
路杰
路杰道:“我和谢美蓝周末加班,在酒店会议室,全公司都知道,要找证人我有一大堆。相反,你对你身为职业女性的老婆控制欲那么强,鬼鬼祟祟搞盯梢,还有暴力行为。这种事宣扬出去,到底是谁吃亏?好家伙,还拿离婚冷静期来威胁谢美蓝,你是个男人么?”
沈磊悲愤莫名。他斯文讲理了半生,最后却落了这样的评价。可怕的是,听上去那些事他全干了。
路杰道:“还有,我那天警告过你了。你那一拳打在我头上,说不好会有什么后遗症,比如长期失眠,视力模糊甚至导致抑郁症,这我都可以开出诊断报告。想找你打官司,分分钟。不过怕你这种废柴丢了公务员饭碗活不下去,所以想放你一马,识相的趁早放过谢美蓝。”
路杰开车走了。沈磊到了单位,迟到了半小时,正好赶上大检查。科长处长一路陪着领导四处巡查,到了沈磊工位旁边,科长趁领导不注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中午送走领导,科长把沈磊叫到办公室,问他周末大家都来加班,为什么就他没来。沈磊一声不吭,谢美蓝上午发过微信,解释说路杰不是她让去的。她已经警告过路杰,不要插手两人离婚的事。但这个人非常强势,能不能听进去,她也不敢保证。为了避免影响到他的工作,还是赶紧把离婚协议签了吧。婚姻没有了,不能再把工作也搞丢,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沈磊当时听着这条语音,心底一片冰凉。路杰唱红脸,谢美蓝来唱白脸?在一起十二年,怎么没有看出谢美蓝这个女人心机如此深不可测呢?他真想拿把刀冲进谢美蓝公司,把这对奸夫淫妇当场杀了。
科长喋喋不休半天,发现沈磊的眼神飘忽,完全没有听进去他恩威并施、高屋建瓴的一套大道理,气得一拍桌子:“你还想不想干了?”
这一声让神游的沈磊如梦初醒,他吼道:“我不想干了。”
话一出口,沈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没错,他就是不想干了。没错,他就是要搞砸一切,倒要看看谁能拿捏住他,倒要看看天到底会不会塌下来!他一转身,见处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离婚
沈磊叫谢美蓝带上离婚协议,在民政局门口等着。下午他逃了班,去了民政局。现在协议离婚真方便啊,网上提前预约一下,人少的话当天就排上了。验完证件和资料,落笔无悔。
走出民政局,沈磊心底毫无波澜。也许这段时间的煎熬已经把全部的痛耗掉了,现在他没有力气再痛。谢美蓝如释重负,却又有点哀怨,踌躇着,看着沈磊,挤出一句话:“我们去吃个饭吧?以后还是朋友。你永远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磊看着她,像看个陌生人一样。他没回答,也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转身走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那股痛开始随着血液蹿向沈磊全身。屋里早已没有谢美蓝的痕迹,她的照片、衣物,全部带走了,只有窗台上那盆绿萝,还长长地绿着。谢美蓝爱养花,从前在别的出租屋里她养了不少的花,吃完的黄桃罐头瓶洗干净,灌上水插上吊兰,很快就葱绿的一盆,后来她渐渐失去了这种兴致。对了,自从跳槽到这个投资公司后,收入大增的她对蝇营狗苟的小日子不再热衷,穿的用的也开始讲究起名牌来。也许那时她就已经心生变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磊无法忍受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再待下去恐怕又要喝酒。这样喝下去,会死在屋里无人知晓的。还好还好,理智尚余一息。沈磊披了件外套,推门出去。已是暮春,空气开始湿润,夜风带着一点暖意。他漫无目的在街头闲逛,街市太平,岁月静好,人们来来往往,他只有一个人。今天把话给科长撂下了,明天该怎么办?真的不干了吗?要不要去给科长和处长低三下四地道个歉服个软?虽然说这是体制内工作,真不去道歉,他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往后的相处想必会磕磕绊绊,渐渐尴尬以至于难熬起来,毕竟他们是领导。真奇怪,前半辈子他在哪方面的分寸都掌握得很好,怎么这段时间又暴躁又卑微?这两种极端他都看不上。智商低的人,才需要在与世界打交道的时候用力过猛,没想到自己居然沦为这样的角色。他苦笑了。
逛到深夜十点,沈磊仍不知去哪儿。要不要再去叨扰姐姐呢?算了,离婚这件事他暂时不想让家人知道。他也跟谢美蓝打过招呼了,这件事要由他亲口和家人说,目前他没想好怎么说。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请求,她答应了。前阵子,谢美蓝和他一起回沈家过年,表现得毫无异样,父母有过的担心烟消云散。谢美蓝的理由是沈家父母一直待她很好,她也不希望老人伤心。他为此非常感激,甚至生出一点幻想。如今看来,还不如那个时候就给父母打预防针,也省得现在难以启齿。
到头来,还是要求助于酒。沈磊进了一家小小的烤串店,点了几个烤串儿,自斟自饮。小店要打烊了,只为做他这一点小生意,又苦苦撑到十一点多。老板终于忍不住了,劝他离开。沈磊抱着剩下的半瓶啤酒,跌跌撞撞地离开。走着走着,他觉得累了,便靠在街边一根柱子上,一屁股出溜下去,坐到地上。这一坐,他有豁然开朗之感,好舒服啊。
是啊,做人为什么要死守规则呢?好比每天都要洗澡刮胡子换衣服,睡觉一定要躺在床上,学生一定要考好成绩,上课一定不能说话,到了年纪一定要结婚生子,结了婚一定不要对婚外的人动心……这都是人自己给自己下套呢。不守规则的人才快活,就像谢美蓝和路杰这种人,视规则如空气,灵魂才会自由。
就好比现在的他,在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烂醉如泥地公然坐在肮脏的街头上,像个标准的流浪汉一样。流浪汉,这个词真的太有魔力了。抬头看看天,并没有塌下来呢。天稳稳地黑着一张脸,无动于衷。谢美蓝不是嫌弃他活得一板一眼吗?沈磊滑稽地对着虚空行了个礼,说:“谢美蓝,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他笑了,笑容醉得不成形。
公务员的工作也丢了
回到家,他瘫倒在沙发上。阳光照进来,屋里死一般寂静,他心灰意冷。此时手机响了,是科长的电话。
“沈磊,你是真不想干了吗?真不想干,也要过来把流程走一下,哪有说不来就不来的道理?”科长道。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直接开除也行,我不在乎。”沈磊疲惫道。那头沉默了一会,道:“沈磊,你们农村孩子,考到体制内留京不容易。劝你别冲动,现在马上过来,处长要找你谈话。”
沈磊有一瞬间的感动,为那样无礼地对待过科长而他仍为自己着急的这份心,但又马上想起处长那张阴沉的脸。没有人不怕处长,同事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阎王爷。想着自己还要去听那么多废话,去赔笑脸,他就觉得烦。他又没有犯什么弥天大错,为什么要动用到“处长谈话”这样的重量级惩罚?再说了,谈完了,把他留下了,他还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每日上下班,回到家过一个人的生活吗?不能了。谢美蓝已经不在了,生活秩序被打破了,这房就只是出租屋,不再是家了。这都不是家了,他还怎么过下去?
沈磊挂了电话,接着关机,扑倒在床上。
黄昏,睡得浑身都麻了的沈磊醒过来。醒来的那一刻,谢美蓝已经和他离婚的事实立刻涌上心头,一阵痛苦令他窒息。今夕何夕,要是此刻能死去该多好?人为什么要有灵魂呢,为什么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存在”这件事?看着窗外的夕阳,一个念头不知不觉浮现:谢美蓝不是跟姐姐吐槽他太死板,想去旅游也要提前半年规划吗?不如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吧。对,就是现在,天要黑了、本不该出门的时刻。
他起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背起双肩包,出门,打了个车直奔高铁站。一时不知道去哪里,陏便买了张票去上海。到了上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在街头闲逛了一下,发现上海街头与北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高楼林立,一样灯红酒绿,这不是他要的旅行。旅行就是——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沈磊住在迪士尼酒店,一晚四千。来迪士尼住豪华酒店,带城堡塔尖、能在露台看到漫天烟花的那种,这也是谢美蓝之前向往的。然而从前即使来迪士尼,沈磊也断不会同意住这么贵的酒店,这种生活不在他的视线里。谢美蓝要是提议,他就会微笑着说我看网上有不少四星酒店,离迪士尼挺近,一晚八百,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谢美蓝便也不再坚持。如今想来,她不坚持,大概是绝望了罢。
夜晚,焰火在黑色天幕上炸开,一朵一朵五彩斑斓像童话,瀑布般流泻下万千金珠银线。谢美蓝就是要童话啊,给她不就完了吗?这么美的童话,任谁不爱呢?又不是出不起四千块钱。如果他不那么死板,也许她会原谅他的穷……沈磊靠在房间的露台上,听着人群的阵阵欢呼,默默地说,美蓝,我替你来迪士尼酒店了。
天亮,沈磊早早入园,把所有最热门的项目都玩了一遍。每玩一个,他都在心里说,美蓝,这是你最喜欢的《加勒比海盗》。美蓝,这是飞越地平线,太壮丽了。美蓝,这是我最喜欢的死亡过山车,谢谢你陪我坐……
阳光灿烂,晴空高远,过山车的呼啸声伴随着欢笑和尖叫。蓝天下沈磊笑着,看向身边,那里空空如也。
好人无用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住店了,白天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大走特走。晚上他就睡在街头,或者找个桥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阵,沈磊渐渐习惯,甚至爱上了这种感觉。真好啊,天地广阔,所有的约束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什么工作,什么家庭婚姻,什么业绩考核,统统滚蛋。天大地大,他沈磊最大。困了就找个能平躺的地方,树底下,马路边的绿化带,地下通道,任何建筑物的角落……哪怕身边就是如流的车辆,喇叭嚣叫,他也能闭上眼睡着。前三十年他大概是憋坏了,现在要一泻千里地任性。
饿了就买最便宜的食物吃,农村集市上一份刚出炉的大饼才五块钱。那么大一张,他能吃一天。一瓶矿泉水才两块钱。水果?乡下老太的摊上,样子难看的西红柿五块钱一小堆,不太新鲜的苹果五块钱一大袋。生活所需被他压缩到了最低点,何况他本来就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
唯一麻烦的就是手机没电。他带了两块电池,一找到能充电的地方,比如到麦当劳或者苍蝇小馆吃饭时,他就迅速找到插座,给手机和电池充电。好在他平时根本不开手机,电用得倒也省。没有必要开机,除了必要的消费,他不想和这个可憎的世界有任何关联。
沈磊继续走,走,走。穿过田野,走过乡村,路过城市。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废墟,那地方在一个繁华的城市边缘。旁边盖好的楼盘蓄势待卖,中介发着楼盘广告小传单,上面写着均价三万。沈磊查了下这个城市的人均收入,还不到三万。这废墟就离这均价三万不远,仅隔了一道围墙。
沈磊不知怎么的,就由车水马龙的闹市突然来到一片荒野上。眼前是一米多高的野草丛,头顶上乌鸦呱呱飞过,穿过草丛,由几十幢烂尾的别墅组成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它们依山傍水,如果被建成,将会是这座城市最贵的房子。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投资者的美梦破灭,风水宝地变成了鬼城。这么多人还买不起房,这里却公然奢侈地失败。房,房,房。该死的房!
沈磊走进一幢别墅,它的墙面和楼梯还裸露着钢条,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散落着砖块,还有建筑工人用的手套、水泥桶和零散不值钱的小工具。沈磊想象着它被精心装修、承载某个富裕家庭绮丽梦想的景象,再与眼前实景对照,深觉它像是一具人体白骨,揭示着人间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表面下惨淡的底色。荒谬,空虚。
夜晚,沈磊睡在别墅的一楼。他捡了些柴火,燃起了火堆。小虫阵阵鸣叫,唧唧切切,如断如续。沈磊在水泥地上躺下,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怡然自得。他发现他与这类废墟很相宜,也喜欢这种地方。废柴当然与废墟最相宜。
沈磊继续走,走,走。大多数时候,他心情是平静的,或者说茫然,反正两者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总有例外,尤其是黄昏降临的时候。那时他突然就会悲从中来,痛苦像沸腾的水一样在心底翻滚至喉头,令他无法呼吸。谢美蓝的微信已经被他删除了,手机号被拉黑,可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年少时清澈透明的甜蜜,大学毕业后一起考研、一起找工作找房的相濡以沫,后来她说过的那些无情的话,尤其她与路杰坐在豪车里的那一晚,每一个细节都像尖锐的玻璃碴雨一样降落在他的心里。倾盆的玻璃碴雨,下个不停。他盯着燃烧的彩霞,“你是个好人,但没有用”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响。
沈磊不傻,一个女人的评价,不该颠覆他的整个人生,这种道理他也懂。可旧认知就这样被她打破了,他也没有办法。现在谁来帮他建构新的认知呢?他把心掏出来,捧在手心,虔诚地送给最爱的女人。可她一把打掉,无情地踩碎,踩个稀巴烂。现在他要怎么样才能凭自己的力量再长出一颗新的心,把胸腔填满?如果考好成绩,不说脏话不打人,对爱人忠诚,不迟到早退,按质保量地完成工作,遵纪守法——这些东西不能令他得到世界尤其是爱人的尊重,那要怎么样才可以?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沈磊瞪着天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冥思苦想,直到黑夜从大地上沉沉升起,也没有答案。如果正好是在集市,他就会进小馆子,买瓶白酒,把自己喝醉,直到店主轰他走。如果是在无人的山路,他就放声大哭,一边继续大走特走。和集市比起来,他更喜欢无人处。
他跌跌撞撞走到了山下,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这里和十几年前的农村老家很像,小院小门,房前的院子里趴着猫狗,屋后一片菜园,小葱绿油油,瓜架上垂吊着瓜,太阳透过瓜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树上的鸟儿蹦跳着,啾啾叫着。他一路曾有回到河北老家的念头,但只有几秒钟,就被自己给否定了。这里真好,有老家的宁静,而无刀子一样的眼睛。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打了无数个电话,父母在微信里对沈磊以死相逼,沈磊终于接电话了。父亲举着电话说:“儿子,跟爸回家,咱不在北京待了。”话一出口,父亲泣不成声,沈琳和母亲在一旁泪流满面,那头电话沉默。
父亲道:“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我这些年弄这个房,就防着哪天有点什么事儿了,我能接住你们俩。你放心,真有人说闲话,爸替你拼命去。”
母亲含泪在旁边喊:“乖儿子,跟爸爸妈妈回家。咱们种菜也能过。”
沈磊终于开口了:“爸,妈,我现在在陕西一个山上,风景特别好,我在这里生活很平静。你们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生活方面不用替我发愁,山上没什么开销,我还有些存款。” 沈磊挂了电话,沈琳父母稍放下了心,却又忧心如焚。想着曾经那么优秀的儿子受到离婚打击,在外流浪,不由心如刀割,老泪纵横。沈琳陪着流泪,一会儿觉得弟弟可怜,一会儿怨他不争气。
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
也许他这个菜农的后代遗传了种菜的天分,撒下去的菜籽陆续发芽且长势喜人,大白菜、甘蓝、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等绿油油;豌豆秧爬满一根根竹条,南瓜藤趴在地上肆意蔓延。粉红粉白的豌豆花与橘黄色的南瓜花高低成趣,菜园边没有开垦的草丛里探出一朵朵紫色喇叭花,一丛丛蒲公英举着鹅黄色的小伞,紫花地丁的小紫花星星点点,蜜蜂蝴蝶翩翩起舞。什么样的花园有如此天然景致?
沈磊最喜欢这里的清晨和夜晚。
每天早上六点,他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山间气温低,他披件厚外套,一推开门,眼前是一片轻雾。走到屋前的小平台向远处眺望,只见烟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之巅,峰顶若隐若现。一轮晨阳在烟雾中只是模糊的一团橘光,正待它升起,射出万丈光芒,驱散雾霭,忽而一阵轻微的湿意自手臂传来,远方的烟雾加重,晨阳及群山隐在渺渺白纱中。低头一看,自己也被笼在轻雾中,飘飘然如登仙境
夜晚是所有隐者的乐土。终极隐居,就该是这样在无人的高山上,彻底的一片黑暗中。此时光是一种亵渎,连土灶里炭火的一点暗红也早已熄冷。沈磊躺在木摇椅上,对着敞开的门而坐。面前的大山只是寂灭中一点模糊的起伏,他堕入创世之初那样混沌的黑。脸上有什么东西拂过,绒毛一阵轻痒,如时间之水在流动。这正是思考的好时候,他瞪着这黑,绞尽脑汁地想,想把一些道理想明白。
当初,流浪的新鲜劲儿渐渐消退后,沈磊意识到自己的确铸成大错。这回的错真是开天辟地,气壮山河,而又完全无法回头。大错而特错。连用遭爱人厌弃也不能解释了。
有时他惊悚得后背发紧,像出了车祸的人躺在车轮底下断气前那一刻一样不可置信:这错太离谱!但有时他又自豪,有股悲壮之气。都市人天天讲断舍离,试问有谁敢像他断得如此干脆,舍得如此彻底,离得如此决绝?他在这两种情绪中徘徊,认知里,自己的人设有时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有时是“大彻大悟的隐士”。
借此次壮举沈磊刷新了自我认知,原来叛逆的因子一直沉藏在体内,只待一个机会,就可以生发壮大,破体而出。或许,前三十年,他真的对于做个好孩子太厌倦了。那样端坐着,一板一眼地,按着父母和社会的要求去做的人生,已让他腻味了,谢美蓝的背叛只是一个借口。他想着父母的眼泪,竟有微微快意,这证实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他其实是在报复父母。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这座金色的神像砸得粉身碎骨,露出泥土的黯淡本色,让父母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丢尽脸。沈家村几十年也没听说哪家儿子去流浪的。
进一步,他想到自己对科长的怒吼,更加痛快了。去你的农村孩子留京不容易!做出一副悲悯的口吻侮辱谁呢?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去你的集体户口!拿着个户口想吓唬死谁呢?层层叠叠设下屏障,让人在户口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前绝望跪倒或因拿到它而感激涕零,这本是病态的扭曲的,怎么还有脸拿出自得的架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沈磊的心理斗争渐渐平息,接受了真的脱离了正常生活轨道的事实。如果他被宣告失败,不如在这里一直待着,反正他和世界相看两厌。而且他和世界,谁失败,还不一定呢。走着瞧。
屋里没电,做饭烧水用土灶,山上柴火管够。沈磊在树林里捡柴的时候想,谢美蓝嫌
他废柴,如果她来到终南山,就会知道,世间没有一根柴是废的。树干笔直粗大的楠木,可以是栋梁之材;等而次之的榆木、杉木,可以做家具;不知名的杂木,可以当柴火;就是劈下来的枝丫,也可以插在菜园里,做成供爬藤瓜豆用的架子;最后,那些零落的枝条碎屑,腐烂之后,还会滋养着真菌,长出鲜美的蘑菇和木耳。
即使一无是处,就像院子边的那几棵歪脖子松树,七扭八歪,磊落地无用。因其青翠欲滴,也不会引人将之砍倒充当柴火。它们就那样迎风站立,迎朝阳,陪落日,披雾,餐霜,饮露。无用之用,并不想下一盘大棋,最后“方为大用”,而是彻底无用,只因存在而存在,自由自在,不可以吗?谢美蓝,你太庸俗了。谢谢你离开我,你配不上我。
沈磊尽情在大山里游荡,倦了,想见见人了,就抄后山的小道,花一个小时来到山下的村子,在小超市呆一会儿,和老柯聊一聊。这往往也是他的网购到了的时候,他来取东西,顺便给手机充电,用小超市的WIFI下载点爱看的影视剧。回山上的路上他喝着可乐,初秋各色菊花漫山开放。他顺手采一捧蓝色雏菊,到得山居时可乐已喝完,装点山泉水,把菊花插进去,摆在躺椅边的木桌,开始看美剧。
种豆终南山,地偏心又远。梭罗曾说过,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少,有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就够了。如果还有一些称手的工具,再来点书,那日子堪称舒适。沈磊想,自己的生活何止舒适?简直可以用奢侈形容。因为陶渊明和梭罗都没有手机,而他却可以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
他左顾右盼,心满意足。
生死危机
沈磊打开手机,再度尝试着搜索信号,仍一无所获。他的心往下沉,眼睛发热,鼻子发酸,想在手机备忘录上写点遗言,可是写给谁,写什么呢?对于这个世界,他来山上这七个月,已经对它释怀。谢美蓝他也早就原谅,终南山地势太高,一个居高临下的人,可以把一切看透,有能力原谅。他只是舍不得父母和姐姐,他们这七个月,徒劳无功地一次次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哭泣,好言相劝。前几个月,这些东西如春天的飞絮一样从他面前飘过,除了让他厌烦,无半点作用。现在他一条条翻看着那些微信和短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用僵硬的手指头打着字,只在备忘录上,并不发出去。如果他真的要死在这雪山里,那就等冰雪融化他的尸体被发现后再让他们知道,而没有必要从现在起就开始心急如焚猜测,兴师动众搜山。他这辈子对父母和姐姐一点回报也没有,这是仅有的能为他们做的。
他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原谅我不辞而别,来到终南山隐居。我在这里的日子很快乐,只是对你们有深深的亏欠。别为我难过,我爱你们。
眼泪干了,天完全黑了。他把手机关机,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好滑稽,他莫名其妙跑到这里,莫名其妙死在这里。后人要说起他,该怎么描述呢?哦,就是那个经受不了离婚的打击,跑到高山上去住,最后在大雪天迷路而死的笨蛋啊。生得默默无闻,死得无足轻重……谢美蓝会更加坐实对他的判断:一个无用的好人。
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早晨六点,沈磊醒了,那隽还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睡袋却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厨房的土灶里烧起柴火,开始煮粥。把粥煮上后,他推门一看,群山万木竟然挂上了雾凇。初春的树枝刚刚吐出点点嫩苞,枝条本来单薄嶙峋,但在雾凇的点缀下化身玉树琼花,漫山遍野晶莹剔透。远处的山顶,壮美的云海翻卷飘忽,雾气浓浓地向这边飘来。
满树银花的苹果树下,站着穿着汉服的李晓悦。她的长发低低挽着,里面一袭白色的汉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的斗篷,周身萦绕着雾气,如画中不沾染俗世烟尘的仙子活了过来。她忽而侧身扭颈,忽而伸开双臂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自得其乐。
这一幕如梦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脸在雾气中奇怪地热了起来。李晓悦留意到有人,一扭头见是沈磊,微有点羞赧,笑着打了个招呼。沈磊走到她身边,问她刚才干吗呢。李晓悦说这个地方太棒了,感觉好像走进了《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刚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宫里呢。
沈磊遥遥一指山顶,说那上面才美呢,雾把一切实景都遮住:“我从小到大,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处,就是那副景象,人在云里,世界在山脚下,说不出的缥缈。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终南山有缘。”李晓悦一脸神往,说不然咱们现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说爬到上面要一个多小时,把那隽扔这里不好。而且上面非常冷,她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晓悦这才作罢,原地转了个圈,道:“怎么样,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猫科动物的狡黠灵动。沈磊有一万句真诚的赞美,却只是装作夸张的样子,说了句:“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可以免费看的。”李晓悦笑得前仰后合,她把斗篷脱下来,又转了一圈,告诉沈磊这是她亲手做的汉服。说完打着哆嗦说太冷啦,又把斗篷披上。沈磊的脸又热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人?他认识她很久了,两人也说过话,但他的脑海里,她从未以一个“女人”的概念出现过,她只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我没错
李晓悦掬了一捧水,让透明的水从指缝中流泻,问:“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沈磊道:“我也不知道。”
李晓悦道:“你的那件事,过去了吗?”
沈磊一怔,看着她。
其实是沈磊的这件事在李晓悦的心里一直没过去。现在很少有男人会为感情伤筋动骨到这个程度,她感动到现在。
他沉默,望着远方的云,许久道:“怎么算过去呢?”
李晓悦道:“就是不再伤心。”
沈磊道:“这件事我反思了很久。”
她想,他果然爱惨了那个女人。
他停下,摇了摇头,展颜道:“反思的结论是我没错。”
来终南山这一遭,也许他们都觉得他是不是脱胎换骨了。不,他没有改变,甚至也谈不上进步。他只是坚定了,谢美蓝是他曾有的小小的对这世界的不坚定。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没错就好了,至于别人是不是对的,已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他承认自己极端自私且顽固,谢美蓝的确非常了解他。
李晓悦
荷兰豆爬出长长的藤蔓,紫红色花轻俏可爱;南瓜秧昨天只爬过两条垄,今天已越到水渠边。水池上漂着几星桃花,那是自屋旁的桃林飞来的。桃花已谢了大半,花瓣飘零,林下的草地上落英缤纷。又是一年春将尽。
沈磊站在桃树下,想象李晓悦荷着那把粗笨的锄头在这里凹“葬花”的造型,怅然若失地笑了。他们走后,他和她没有在微信上说过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的话太远,有的话又太近,他掌握不好分寸。连她的朋友圈,从前会点赞的内容,现在他伸出手指头来,又缩了回去。
可能是想太多吧,沈磊有时想。有时又想,这样复杂的关系,想多一点没坏处。
董智勇
早晨五点半,沈磊被施工的嘈杂声吵醒。他披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眼前的云海翻滚着,旋绕着,变幻不定,飘飘渺渺向他奔涌而来。多么美的大山,本该只有鸟鸣清脆,山风微微。可是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雾气中那极度不和谐的轰隆隆,呛啷,哐当,砰砰砰,如群魔入侵了这仙境。
董智勇和老柯中午上山,路过土屋时,见木门锁着。董智勇扒开门缝往里瞧,没能窥见全貌,又绕到屋后,趴在木窗上看了半天,回头对老柯笑道:“沈磊走了。”老柯不信,趴过去一看,果然床上的铺盖卷起来了,原先挂着的几件衣服和毛巾都不见了,地上的拖鞋也没有了。董智勇心中一阵轻蔑,恁个瓜怂,口气那么横,还不是半天就顶不住,灰溜溜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