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20-苏童-城北地带
Table of Contents
人物关系介绍
- 红旗
- 母:孙玉珠
- 哥:红海
- 李达生
- 父:李修业
- 母:滕凤
- 外公:耍蛇人滕文章
- 沈叙德
- 父:沈庭方
- 母:素梅
- 小拐
- 父:王德基
- 姐:锦红、秋红
- 美琪
- 母:郑月清
- 金兰
- 夫:理发师老朱
故事梗概
《城北地带》展现了 20 世纪 70 年代南方小城城北香椿树街的生活图景,聚焦一群青少年的成长历程,深刻揭示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与人性挣扎。故事围绕着一群生活在香椿树街的青少年展开,他们身处社会边缘,在贫困、压抑的环境中艰难成长,各自怀揣着梦想与迷茫,在青春的道路上跌跌撞撞。
精彩摘抄
红旗
红旗家就在打渔弄里,打渔弄里一共三户人家,一户是红旗家,一户住着红旗的伯父一家,另一家靠着河道的是香椿树街最漂亮的女孩子美琪的家,后来人们都听说红旗是在那个邻家女孩身上出的事。
红旗往石阶上走准备下河的时候,看见美琪坐在她家剪螺狮,美琪穿了一条翠绿色的裙子和白小褂,她的胸口总是挂着一把钥匙,当她弯下腰在盆里挑拣螺狮时,那把钥匙就悬荡到她裙子的褶皱里,咯嚓,咯嚓,美琪快疾麻利地剪着螺狮,有一个被剪除的尖壳就径直飞到了红旗身上。
红旗很夸张地叫疼,一只手去揉摸他的腰部。他看见美琪的眼睛朝他的手边瞄了一眼,然后就飞快地躲开了。红旗想那是因为他穿着游泳裤,虽然游泳裤是尼龙彩条的那种,令别的游泳者羡慕,但女孩子通常是不会朝它多看一眼的。
又在剪螺蛳,你们家怎么天天吃螺蛳。
没有呀,你什么时候还见过我剪螺蛳?美琪很认真地否定了邻家男孩的搭话,她说,太阳还没下去你就下河,不怕晒黑了皮肤?
不怕,晒黑了皮肤你就不嫁我了吗?
又胡说八道了。美琪再次纠正了红旗说话的方式,她低下头抓起一颗螺蛳说,真奇怪,这么脏的河水,你们还喜欢在河里游泳。
不游泳干什么呢?红旗已经走到了水里,他回过头反问美琪,这么热的天,这么无聊,不游泳干什么呢?
美琪没再说话,他好像端着那盆螺蛳进去了。红旗弯腰把河水往身上泼了泼,他在想美琪的那双黑又大的眼睛和那把挂在胸前的钥匙,美滇很小的时候就挂上了那把钥匙在打渔弄里跑来跑去的,他想美琪现在都上中学了,怎么还挂着那把可笑的钥匙。
美琪仍然倚着临河的那排木窗,她正在剥一颗枇杷的皮,红旗游过她家窗前的时候双腿把水花打得很高,是故意的。他喜欢和这个漂亮的邻家女孩说话,女孩羞郝的微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成了夏季唯一令人愉悦的事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红旗用街上流行的方式和美琪打情骂俏,美琪总是半羞半恼,她刚上中学,红旗不知道她是否领略其中的风情,事实上他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喜欢看女孩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双颊飞红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喜欢。
又在吃枇杷,枇杷吃多了会中毒的。
瞎说。美琪拉长了声音,脸躲到花布窗帘后面躲开水花的溅击,她朝窗外扔出一颗果核说,河里没人游泳了,你该上来了。
你也不是我女人,怎么管起我来了?
谁要管你?美琪扑哧笑了一声,脸仍然半藏在窗帘后面,你家里人都回来了,你大姐也来了。
他们回来关我什么事?红旗仍然在美琪的窗下踩着水,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怎么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妈呢?
她去我外婆家这药了。美淇说,你才管得宽呢,我一个人在家关你什么事?
红旗笑着摸到了浸在水下的石阶,他懂得男人应该和女孩嬉笑但不该和她们认真。红旗站起来朝岸上走去,从打渔弄口吹来一阵风,使红旗抱着身子打了个哆嚏,他说,冷死我了,冷死我了,人就湿漉漉地跑过了美琪家的门口,美琪家的门口堆着那些被剪下的螺蛳头,有几只苍蝇正在上面飞来飞去。红旗说,这么懒呀?知道剪就不知道扫,招苍蝇来炒菜吗?紧接着他看见美琪的绿裙子闪了闪。美琪拿了扫帚出现在门口,她红着脸对他笑了笑,说,我忘了扫了。红旗抱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他莫名地觉得女孩的羞郝很美丽很温暖,他的一颗浮躁空虚的心因此变得柔软湿润起来。红旗持了捋头发上的水珠回过头看看美琪,美琪正弯着腰扫那堆螺蛳头,她胸前的那把钥匙左右晃动着,闪烁着黄澄澄的一点光亮,红旗的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往上提了提那条湿透了的漂亮的泳裤,突然返身到美琪家门口,望着女孩清扫那堆垃圾。
你怎么啦?美琪狐疑地望着红旗,女孩先是看到了红旗的两条腿,左腿在门外,右腿已经在门内,女孩的目光惊慌地爬过那具湿漉漉的瘦长的身体,最后落在红旗的脸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回家,我讨厌我大姐,她一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废话,一会儿让我读书,一会儿让我当兵。红旗的手习惯性地撑着美琪家的门框,他说,把你家的肥皂给我用用。
美琪
美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找肥皂,红旗听见她焦急地摇晃着肥皂盒说。这块用完了,我给你找一块新的,红旗跟着她走进屋说,别找了,就用那块吧。但美琪好像没听见,美琪踮起脚尖伸手在一只红木橱顶上摸索着,红旗跟在她身后说我来吧,他的腿碰到了美琪绿裙的下摆,柔软的微痒一击,他闻到了美琪头发上的那种甜甜的香气,这时候红旗心里模糊的欲望突然清晰而热切起来,有一种奇异滚烫的浆汁急速流遍四肢。红旗的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两只手便猛烈地搂住了邻家女孩的身体。
美琪尖叫了一声,一块被切割过的光荣牌肥皂应声落地,但红旗没再让美琪叫出第二声来,为了制止美琪的叫声,红旗慌不择物地在女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包括半块肥皂、一把钥匙和女孩穿的绿裙的一角。
桥洞里很凉,粘在衬衫上的汗很快被河上的风吹干了,红旗独自坐庄拱形的桥孔里抱臂沉思,桥上卡车驶过时震动着桥孔里的几颗年代不详的烟蒂,红旗想那些烟蒂或许就是多年前他门扔在这里的,红旗的一只脚就下意识地伸过去把它们拨到河里去。河里有夜行的驳船驶过,汽畜声非常尖厉,而船桅上的灯盏倒映在河水中,橙黄、深蓝或者红色,像流星拖曳而过,看上去非常美丽。
后来红旗就在桥洞里睡着了,红旗以为自己会坐到天亮的,但河上的夜景很快使他厌倦了,眼睛困倦了就睡着了,红旗入睡前依稀看见被他强暴的邻家女孩,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半块肥皂,一把钥匙和一角翠绿色裙裾。
香椿树街的人们到了第三天才知道打渔弄里发生的事情,类似的男女之乱在城北的街区屡见不鲜,但是人们没有想到事件的缔造者是红旗和美琪,红旗十八岁,美琪十三岁或者十四岁,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
就有许多妇女舍近求远地跑到打渔弄的石阶上去洗衣裳,令人失望的是美琪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有人知道郑医生带着女儿住到美琪的外婆那儿去了。红旗家的门倒是开着,红旗的父亲和伯父坐在八仙桌边一口一口地喝茶,不作任何交谈,红旗的母亲看不见,她无疑是躺在床上哭泣,洗衣的妇女们端着木盆从打渔弄里慢慢地走过,没有人敢冒昧地闯到红旗家去饶舌,因为红旗的哥哥红海像一座黑塔把守着家门,红海用一种敌意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经过打渔弄的人。
李达生
达生失望地听见外面的门被叙德拉上了,操他妈的,洗瓶厂?他说他要去洗瓶厂了。达生的心里一半是对叙德的嘲笑,另一半却是言语不清的凄凉,洗瓶厂那种地方他也要去?没出息的坯子,达生对自己说,要是让我去洗瓶厂,还不如去草蓝街蹲监狱。他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想象叙德在洗瓶厂的场景,依稀看见一堆码放整齐的玻璃瓶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叙德提着白色短裤在玻璃瓶的光芒间仓皇绕行,达生似乎看见那群妇女追上来扒叙德的短裤,叙德的短裤快要掉下来了,叙德的短裤掉下来了。达生这时候无声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猜测叙德他们下身的生长状况,他常常想突袭他们的短裤,最后却又忍住了这种无聊的念头,因为他非常害怕他们以牙还牙,来剥他的短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私处。只有达生自己知道,他的男人标志生长缓慢,与街头拍烟壳的男孩们并无二致,那是达生近年来最秘密的一件心事。
美琪投河
美琪捂着耳朵哭起来,我再也不要听见他们的声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么都不知道了,美琪打开了临河的三扇窗子,脖颈上挂着的钥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美琪就摘下钥匙低头看了会儿钥匙,从小到大挂着这把钥匙,现在她要把它还给母亲了,于是美琪就踮起脚把钥匙挂在家里最醒目的月历牌上。河对岸的水泥厂这时候响起了下班的钟声,钟声提醒了她,母亲快要回家了,母亲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美琪急得在家里乱转,她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美滇走到她的小床边,终于想起那是一只漂亮的饼干盒子,那是父亲去年回家探亲带给她的礼物,饼干吃完了她把心爱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美滇从床底下找出那只饼干盒打开来,看见了她的蝴蝶结、玻璃金鱼、三块零钱和一叠用蜡纸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红心,美琪想她该把哪样东西带走呢,三块钱应该留给母亲,蝴蝶结和玻璃金鱼应该送给秋红,只有那些鲜艳动人的红心是她自己动手剪的,美琪想她就把那些蜡纸红心带走吧。
后来美琪爬上了临河的窗子,对岸水泥厂大窖上的工人看见那女孩子手里抓着一朵红花,其实那不是红花,是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
偷情被抓现行
王德基就那样弯着腰打开了手电筒,一圈明亮的光晕照住了一个女人凌乱的烫过的头发,她用手捂着脸部扭过头去,但王德基一眼认出那是玻璃瓶厂的骚货金兰。又是你,你又来了。王德基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将手电简平移着,去照那个男人。男的正在慌乱地系裤子,皮带扣和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男人背朝着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儿子的好朋友叙德,他说,我猜就是你,X毛还没长齐就动真格的了。王德基还想骂人但他马上愣住了。手电筒照住的男人不是叙德,是叙德的父亲沈庭方。
老王,帮我个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沈庭方,怎么会是你,玉德基说。
老王,放我一码,把你的手电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王德基的手举着手电筒,他的声音听来惊愕多于义愤。以为是叙德,怎么是你?怎么儿子和老子轧一个姘头?
沈庭方突然扑上来夺下了王德基的手电筒,他说,老王你无论如何放我一码,今天放了我以后会报答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现在千万别吭声,千万别张扬出去,否则会闹出人命的。
儿子和老子X一个女人,这倒是新鲜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乱地摸着捏着,很绝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仇恨,他甩开了沈庭方的手,说,别人说你老实和气,我知道你是伪装的。X他妈的,家里的女人睡够了,跑到城墙上来搞别人家的女人,我这手电筒不照你照谁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丢光不要紧,事情传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叙德也害了,会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话语已经带着乞怜的成分,王德基觉得那个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来,王德基的心里浮起某种满足和居高临下的温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妻子病亡时沈庭方夫妇曾送过一条被面,王德基决定饶恕这对男女,于是他拿回那支手电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说,好吧,我放过你这一回,以后千万别犯在我的手电筒上了。
杀金兰未遂,被捕
沈叙德,给我坐好,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搔头发,听见了吗?也不许东张西望,我问你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听见了吗?
听见了,可是我的头上很痒,真的很痒。
很痒也不准搔,现在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向金兰持刀行凶。
没有行凶。我只是想吓吓她,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出一口什么气?
她骗了我,她是个坏女人,她,她不要脸。她不要脸谁都知道,用不着你说,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你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跟她在一个厂,同志关系吧?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也知道的,我跟她那个了,是她教我的,她那个很在行。
你跟她那个了几次?
记不清了,咳,反正就那么几次,还有什么多问的?
不许搔头,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含混过关,让你交待你就交待,说吧,几次,到底几次?
让我想一想,一、二、三……大概十三四次吧。
好,就算十三次吧,你们在什么地方那个?
反正就在隐蔽的地方,我家,她家,玻璃瓶堆后面,还在语录牌后面。
该死,简直是现行反革命,居然敢在语录牌后面干这种勾当。这个问题严重了,以后处理。现在问你第三个问题,你父亲跟金兰是什么关系?怎么又东张西望了?把头转过来,没听见我在问你,你父亲沈庭方跟金兰是什么关系?
叙德就是这时候开始拒绝回答的,他的茫然的眼睛里突然升起阴郁的火,瞪着拘留室的窗外,窗子开得很高,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碎裂了,结着一层紊乱的蛛网。叙德瞪着那只小小的蠕动的蜘蛛,眼前浮现出一些闪烁不定的人的器官,金兰鲜红的嘴唇、粉红的乳头、硕大的乳峰和一颗深红的长在隐秘地方的血滤,不仅如此,叙德的眼前还闪烁着父亲的裸体的光芒,它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暗红色的光,深深刺痛着叙德的眼睛。叙德现在听见自己的身体深处被某种锐物肆意戳击着,带来无以言传的疼痛,操他妈的,叙德呻吟着低下头,他说,操,我要杀了他们,我要出这口恶气。
好,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杀人。户籍警小马冷冷一笑,他站起来把叙德从椅子上推开,推到墙角边让他面壁而立,小马说,敢在派出所里扬言杀人?先拘留你三天,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审完下一个让你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杀人?X毛还没长黑就要杀人?我这次要给你好好洗洗脑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杀人?
下一个轮到达生。达生坐到那把椅子上时显得镇定而从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前门牌香烟,弹出一根扔给小马,小马没有接那根香烟,却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达生手中的烟盒,到拘留室来抽烟?在我面前耍威风?小马怒视着达生,一边就把那盒烟寒进抽屉里,香烟没收了,现在轮到你但白了,是不是你教唆沈叙德去杀人的?我没有教唆,嘿,什么叫教唆?杀人谁不会,用得着我教唆吗?
不准油腔滑调,我怎么看你横竖不顺眼?你还想点烟?把烟扔了,听见了吗?现在我问你,为什么要把马刀借给沈叙德?
借把刀有什么?多少年的小兄弟了,他就是来跟我借脑袋也借给他。
你倒是好汉一条,你有几颗脑袋?这么说你昨天是帮小兄弟一起去杀人的?
不是没杀成吗?再说对付一个女人也用不着我动手,他让我陪着壮壮胆,我就去了。这种时候我要是往后缩我就不是李达生了。
李达生,好,你有种,你是条好汉。好,现在我问你,有没有前科?
什么叫前科?
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偷过东西?凤凰弄那次群架你参加了没有?
我从来不偷东西,偷,那上不了台面。打架总归要打几次的,不过都是小场了,没怎么见血见肉。
口气好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香椿树街上有个李达生?李达生,好汉一条,现在你给我站到墙边上去。站好了,把手放到墙上,沈叙德。我叫你呢,你把你的皮带解下来。听见了吗?别发呆,让你解你就解。李达生,现在把你的裤子脱掉,全部脱光。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现在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皮带一百下,这是规矩。快把裤子脱掉。
打就打吧,凭什么要脱裤子?
打的就是屁股,我顺便看看你长了几根X毛。
操你妈,要我脑袋可以,要脱裤子你是休想。
你骂谁?
骂你。
再骂一遍?
操你妈。
拘留室里的混乱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察涌进来时看见小马和达生扭打成一团,而昨天肇事的主犯叙德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拎着皮带,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警察们简直不放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在所里跟警察扭打,义愤之情使警察们一拥而上,很快地把达生按倒在地上。他们问小马怎么处置这个疯狂的少年,小马涨红了脸说道,老规矩,剥他的裤子!
那是达生整个生命中最屈辱的一次记忆,他记得那群警察剥下他短裤的瞬间,他唯一隐秘的弱点突然袒露在众目瞪瞪之下,他听见了一种耻笑和轻蔑的回声,像只螺蜘,像只螺蛳。有人笑了,许多人笑了。达生觉得他的血快从眼睛、鼻孔和嘴里喷射出来,小马,我记得你。达生狂叫着,但他已经无法抵御那条皮带,那条皮带准确有力地抽打他光裸的屁股,一、二、三……一共抽了一百下。后来叙德告诉达生,抽他的不止小马一个,五个警察每人抽了二十下,但达生说,我都记在小马的帐上。
耍蛇人滕文章
滕文章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观望着暮色中的香椿树街,溃烂的眼角处凝结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他没有回答达生的疑问。 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泥浆和积水,从工厂下班的人们从耍蛇人滕文章的视线里杂沓而过,滕文章听着达生击打沙袋的噗噗的声音,听着他仅剩的三条蛇在竹篓里嘶嘶地游动,旅途劳累终于袭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脑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谁在动他的蛇篓,滕文章一下就惊醒了,别动我的篓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动蛇篓之际看见一个穿蓝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妇人立在他面前,阔别二十年,滕凤从前红润姣好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而苍老,唯有眉眼的一颗黑痣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滕文章浑浊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颗黑痣,他说,凤丫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让我在你家过个春节。
滕凤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拎着装饭盒的尼龙网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一种惊愕夹杂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凤的脸上。
我老了,耳聋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着眼角,他的语调听上去是牢骚多于请求,去年在山东让蛇咬了一回,今年在乡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了,过个春节。
滕凤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条街有好几座桥,你该记得,桥下都有桥洞,滕凤说,你怎么不去住桥洞?
屁话,滕文章朝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说,亏你说得出口:养儿防老,当初要不是留这条后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你还不如把我喂了蛇。滕凤突然跺了跺脚,她的眼泪同时像断线之珠奔泻而出,你把我害成这种样子,还有脸来让我养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动躺桥洞里去等死,让你的蛇给你收尸,滕凤说着就把父亲的蛇篓扔到门外,然后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抠住门框,推不动他,滕凤就朝屋里喊儿子的名字,达生,达生,来把这个要饭花子赶出去!达生匆匆地跑出来,他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说,吔,你哭什么?他不是你亲爹吗?滕凤捂住脸说,把他赶出去!达生嗤地笑起来,一只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这种事情真他妈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达生,双目怒眦道,滑稽?滑稽,滑你妈个X,滕文章退出门外拎起他的蛇篓,他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散发着明显的苍老迟钝的气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篓挎上肩,突然回过头朝达生笑了笑,小畜主,看见你娘怎样对我的吗?滕文章说,她今天怎样对我,你以后也怎样对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后重游香椿树街,视线里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层白绣,但所有居民、工厂、店铺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这条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儿,记得他拿着新女婿给他的钱,在澡堂里泡了一个下午,喝了一壶香酽扑鼻的龙井茶。
后来又去买了一瓶酒就着一包卤猪耳朵饱食一顿,吃完就上路了。现在他竭力回忆着新女婿的职业和模样,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人的双腿又粗又短,那个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
街上一片泥泞,石桥下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桔子皮、白菜叶和草绳之类的垃圾,它们一概被雪水染黑了。有人匆匆地把自行车扛下石桥,有两个小女孩用竹筷串着几根油条,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朝桥上冲。滕文章在桥下站了一会儿,这样的地点人来人往,通常适宜于他的耍蛇表演,但滕文章现在已经习惯于放弃,他朝桥堍下走去,打量着哪个桥洞避风避寒,香椿树街与别的地方并无二样,耍蛇人滕文章仍然得选择一个桥洞做他的栖身之所。
拾废纸的老康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康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康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老康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康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滕凤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滕凤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李修业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滕凤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滕凤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滕凤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滕凤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滕凤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滕凤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滕凤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滕凤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草包片,掀开草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滕凤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的手,父亲和夜里的寒风是她记忆中的两把刀,它们在滕凤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伤害。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过铁路桥,尖厉的汽笛声把滕凤吓了一跳,滕凤像逃似地奔跑了几步,看着装满木材的货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父亲,畜生,老畜生,他现在想起女儿来了?滕凤自言自语地朝街南走,她对自己说,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蛇都装在篓子里带走了,把我往这里一扔,这样的爹,我还要去找他回家,我还准备给他养老。滕凤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她说,像我这样做女儿的,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
拾废纸的老康用衣袖拼命揉着红肿的眼睛,他向围观的人群重复着一句话,死了,昨天我看见他躺进桥洞,今天就死了。
是谁?是谁死了?滕凤挤进人堆问老康。
一个耍蛇的老头,大概是冻死的,老康唏嘘着望了望桥洞,他说,昨天夜里刮那么大的凤,我早知道他会冻死,怎么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过,快过年了呀。
桥洞里有两个警察弓着身子走来走去,滕凤突然看见那只蛇篓被警察无意碰倒了,蛇篓朝桥洞口滚来,蛇,蛇,蛇,滕凤就是这时候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乎是在蛇篓坠入河水的同一瞬间,耍蛇人的女儿滕凤摇摇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间。
被冻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辆板车上,在冬日的阳光下通过香椿树街,起初人们还能够清楚地看见死者紫青色的安详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测他的年龄和身世,后来拾废纸的老康在死者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又用桥洞里的那床棉被铺到死者的尸下,人们对这样的运尸车立刻厌恶和恐惧起来,结队去上学的女孩子们更是掩着鼻子躲到别人家的门洞里去。
锦红
锦红走到街上时听见父亲在门边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竖着,八点钟不回来就锁门了,八点钟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锦红的心颤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终于还是扭着腰肢往街口走了。八点钟,锦红想她一定要在八点钟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没有手表。虽然她一直渴望像织锦厂的其他女工一样买一块漂亮的手表。我连一块手表也舍不得买,挣来的工资全部花在你们身上,可他从来就没说过一声好。锦红这样想着鼻子有点酸,害怕眼泪流出来弄污了脸上的粉霜,于是就拼命忍住,让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为什么提出第二次约会,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点,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脸,还是身材?锦红这样想着又兀自羞涩地笑起来,路旁有家理发后,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橱窗前照了照,侧过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现的那个倩影差强人意,锦红想她要是有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场皮鞋柜摆着那双皮鞋,她去看过三次,可惜最终舍不得买。
第二次约会是在护城河边,当锦红远远地看见小徐爬在电线杆水泥坐上朝她挥手,她的脸颊立刻烧红了一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是一见钟情的。锦红记得她朝小徐栅栅靠近的时候脑子里还惦记着八点钟,提醒自己要时刻注意他腕上的手表,可是两个人在河堤上坐下来,小徐开始不停地说话了,锦红不知怎么就忘记了八点钟,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风景之间巡游,锦红忘了该看看小徐腕上的手表。护城河两岸夜色渐浓,城墙、柳树、房屋和烟囱的轮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挂着桅灯从锦红的视线里一一掠过,锦红指着船灯对小徐说,你看那些灯,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灯有红的、黄的、还有蓝的?可是锦红却忘了船上的人在夜里点亮桅灯,天黑了,八点钟消失了,她该回家了。
锦红后来是一路飞奔着回到了香椿树街,本来小徐是准备送她回家的,本来两个人并肩走着,但锦红越走越快,后来就甩开长辫子飞奔起来,小徐在后面喊,怎么回事,你们家失火了吗,锦红顾不上解释,她只是带着哭腔匆匆丢下一句话八点钟,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几步喊道。下次怎么见面?锦红那时候已经拐过了皮革厂的围墙,从漆黑的充斥着皮革怪味的夜空里传来锦红最后的声音,白天,白天,别在晚上。
家里的大门果然被锁死了,怎么推也推不开。锦红在门上拍了几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邻右舍听见这种动静,假如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归家被关在门外,第二天肯定会有闲话传遍整个香椿树街。锦红绕过堆满了杂物的夹弄,来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内是她和秋红的房间,秋红睡熟了,怎么也吵不醒,锦红灵机一动,抓过一根竹杆从气窗里伸进去,在秋红的脸上轻轻捅了几下,秋红终于醒了,小偷,她从床上跳起来,睡意朦胧地喊道,抓小偷呀!
锦红反而被妹妹吓了一跳,别瞎叫,她贴着窗户对里面说,是我,快给我开开门。秋红坐在棉被里愣了一会儿。说,不行,爹在门上上了锁,钥匙在他手里。锦红说,你去偷,钥匙肯定塞在他枕头下。秋红仍然坐在棉被里不动,我不敢,他会打死我的。秋红打了个呵欠,忽然躺了下来说,也怪你自己,谁让你这么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锦红在黑暗中倚墙而立,心里一片凄凉,她开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亲的手腕不容松动,偏偏存了一份侥幸之心,她也开始埋怨小徐,约会时间为什么要定在傍晚时分,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见面?锦红想她现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在这里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来锦红是准备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闹钟声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来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经响起了这类人自行车铃铛声,不管她缩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看见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半夜三更地被关在门外。锦红想她不如装成一个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锦红夹着一卷布料再次出现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这段慌张而悲凄的路途中,许多往事泛着苦水在她记忆中流过,锦红忽然想起她是整条香椿树街最可怜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时候能歌善舞,可是父亲不肯给她买裙子,别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时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里观看,想起她从七岁起就洗衣做饭,脚踝上还留着一块沸水烫出的疤瘢,想起她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佣人,到头来却被父亲关在门外,他不让我出嫁我偏要嫁,凭什么让我一辈子做他们的佣人?锦红一路哽咽一路走着,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莫名地朝城东的文公巷方向迈去,我去文公巷于什么。我现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丢人现眼吗?锦红就这样突然地站在农具厂墙外面,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茫然失措间她把那块花布抱在胸前,双手一遍遍地抚着布料的褶皱。
城东蝴蝶帮的三个男孩那时坐在一辆废弃的卡车车厢里抽烟,锦红不知是否发现了黑暗中一明一灭的三个红点,而那三个男孩后来坦白说,从锦红走迸农具厂小巷起他们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过这条小巷进入文公巷,他们肯定就放过她了,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但锦红却突然站住了,锦红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声音在三个男孩听来富于某种特别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们?第一个男孩说。
上不上?第二个男孩说。
上。第三个男孩扔掉烟蒂,率先跳下了旧车厢。
那是锦红横遭厄运的春夜,她从来没听说过蝴蝶帮的名称,她在纷乱的打斗成风的香椿树街长大,对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影有所防备。当其中一个男孩自报家门时,锦红鄙夷的冷笑了一声,什么蝴蝶帮蜜蜂帮的?锦红一边挪揄着一边择路而逃,她说:你们敢过来,小心我让人提你们的人头,事实上恰恰是这句话激怒了三个男孩,他们后来在受审时都提到了锦红的这句话,她太凶了,男孩们说,我们不干也要干了,否则面子都丢尽了。
三个男孩最终也未干成什么,他们或许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女孩,锦红在搏斗中毅然咬掉厂一个男孩的小拇指,农具厂的工人第二天在旧车厢里发现她的尸体时,她的嘴里仍然紧紧咬着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杀害锦红的凶手,他操起一块铁铅的毛坯砸死了锦红,他把女孩拖到废车厢里时情欲的冲动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断口的疼痛和一种失败后的狂怒,就是那个男孩后来在受审时振振有词地说,不玩说不玩,她那么凶干什么?我要不敲死她,谁知道她还会把我什么咬掉。不玩说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干什么?
农具厂的工人中有几个是注在香椿树街的,他们上早班时目睹了锦红横尸于废车厢里的惨象,回家后便把所见所闻描述给家人和邻居听。最后都提到了锦红腰间的那条粉红色的布带,那条布带打了死结,看样子没有被解开过,她的内衣从上到下完好无损,对于一个深夜遇害的女孩来说,那简直是一个奇迹,人们往往特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尤其是香椿树街的妇女,她们在为王德基家的女儿扼腕悲叹时,也不忘夸赞一句,锦红了不起呀,虽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头的夜饭花突然枯萎坠落了,现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么样,这种淡绿色的鸟语花香的季节善于施放冷箭,让那些不幸的人与他们熟悉的香椿树街永远分离。
滕凤中蛇毒
联合诊所刚开门,滕凤便满脸凄惶地走了进去,她亮出手腕上那块紫红色斑块给医生看,嘴里一迭声地问,有没有蛇药,有没有好一点的蛇药?医生很纳闷,说,你要蛇药干什么?你这是皮炎,街上流行的皮炎,蛇药治不好皮炎。滕凤神色黯然,语气很坚决地说:不是皮炎,我知道不是皮炎,我要蛇药,好一点的蛇药。医生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我说是皮炎,你非要蛇药,谁是医生?你这病自己看吧。滕凤又气又急,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医生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滕凤将右手抬高了追着医生走,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淌下来,她说,你们看看我的手,像皮炎吗?这是毒块,弄不好就要死人的,真出了人命你们负责吗?
医生似乎被滕凤这番话吓住了,拉过她的右手又仔细察看了一遍,最后舒了口气,还是那句话,谁是医生?我说是皮炎就是皮炎,去挂号吧,皮肤科。
滕凤心急如焚,她伏在药房的小窗前朝里面的药柜张望,说:蛇药,快给我一点蛇药,药房里的女人说,没药方不能配药的。那女人认识滕凤,好像也听说过滕凤的身世,滕凤你来要什么蛇药?她笑着说,你家里没蛇药吗?你爹没给你留下点蛇药?滕凤的脸蓦然泛白了,她充满怒意地斜睨着药房里的女人,不配就不配,你乱嚼什么舌头?滕凤用左手拍了拍窗台,她说,胡说八道,我自己都不记得有爹,你倒记得清楚,我爹要是卖蛇药的,你家就是卖毒药的。
滕凤一无所获地走出了联合诊所,在那扇漆成白色的大门前,她再次举起右手手腕,迎着早晨的阳光端详着那块紫红色斑块,它仍然像一块干漆泼在手腕上,颜色和形状没有任何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过去。滕凤记得有些蛇毒要在一天之后才发作。况且她现在还不敢确定是被什么咬了,假如真的是蛇咬总能想出解毒的办法,可万一不是呢?假如是父亲的亡灵咬了她,该怎么去解毒呢?站在联合诊所的白色大门前,滕风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不管是李修业还是父亲,他们死了比活着更可怕,更难对付,他们死了也不肯放过她,滕凤想她不能等死,她必须想个办法让父亲的阴魂放过自己。
那天早晨滕凤托着右手到双凤桥的画匠家里,她让画匠画一张父亲的像,说是要挂在家里祭供。画家问她要照片。滕凤说,我爹死得早,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你就按照我说的模样画吧。那个画匠手艺高超,他几乎准确无误地画出了已故的耍蛇人的肖像,滕凤最后拿过肖像时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一种言语不清的疑惧。无论如何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竟然会把自己唾弃了二十年的父亲请到家中,请到神灵的位置。——耍蛇人滕文章的遗像就这样和李修业并列于一墙了。
沈庭方捉奸
沈庭方家的那只硕大的鸡笼现在是一只花坛,花坛里除了人们常见的鸡冠花、凤仙花和夜饭花还有一种宽叶的顶端开花的植物,人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指着那些红花和黄花问沈庭方,老沈,你养的什么花?沈庭方便骄矜地一笑,说,没见过吧?这叫虞美人,我请人从福建捎来的,沈庭方记得当初在花坛里埋下虞美人的花种,心里担心它长不起来,现在虞美人长得花红叶肥,他自己却成了个瘫坐在藤椅的废人,花开了,人却凋谢了,沈庭方不无感伤地叹了一口气,晴朗的阳光温煦的日子里,沈庭方总是被素梅搀扶到花坛旁,坐在一张宽大的铺有棉垫子的藤椅上,素梅让他看看街景消遣时日,但沈庭方总是朝右侧转着脸,他害怕看见那些喜欢嘘寒问暖的熟人,尤其害怕孕妇金兰突然从他视线走过,素梅让他携带着看营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床单或腌菜,但街上小偷小摸的人并没有素梅预期的那么多,而沈庭方从来不朝那些晾晒物看一眼,他只是盯着三丛虞美人看,一丛开着黄花,另两丛开着红花,有时候眼睛里一片模糊,虞美人花会变成金兰风情万种的模样,窃窃地迎风痴笑,这时候沈庭方便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仓皇地转移,望着他家的门阶和厨房打开的窗户,门阶上刚被素梅擦洗过,湿漉漉的留下两只鞋印,素梅总是在那里出出进进的。
素梅出门前将头发梳得异常整齐而光亮,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也与平时不同,走得很急很快,沈庭方正在纳闷的时候看见王德基从他身边走过,王德基走得悠闲,但沈庭方发现他的脚步追逐着素梅,王德基与素梅始终保持着大约五米远的距离,两个背影都已经是很小很模糊了,沈庭方依稀看见素梅的背影停滞在铁路桥下不动了,她好像回过头对王德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然后那两具背影便一齐缩小,最后从沈庭方视线里消失了。
冼铁匠的那条黄狗从垃圾箱边跑过来,钻到沈庭方的藤椅下嗅着什么,滚开,沈庭方用拐杖朝下面捅了捅,黄狗一溜小跑着奔到水泥电线杆前,回头对着沈庭方吠了一声,然后它抬起一条腿,撒一泡尿。沈庭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不知怎么觉得王基德就像那条公狗,王德基想女人想疯了,王德基打量女人的目光比剪刀更锋利,像要剪开她们的衣裳。他沉迷于去城墙捉奸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公狗的标志。或许他估计到素梅现在是独守空床?或许他就是要钻我的空子?沈庭方想,对于这个鳏夫他应该明察秋毫。
素梅大概是三点半钟回来的,她的蓝子里装满了盐包和绿色的莴苣。沈庭方看见她把篮子放在他的膝盖上,这种随意寻常的动作并不能减轻沈庭方的猜疑,他注意到素梅面色绯红,梳得光滑黑亮的短发上沾了一片细小的纸屑,你看看篮子里那副猪大肠,素梅一边拍打着晒干了的被单一边说,猪大肠摸着还热乎乎的呢,晚上给你红烧了吃。沈庭方没有翻动篮子里的东西,他的眼睛惊愕而愤怒地睁大了——王德基手里提着一副猪大肠,正从街上走过,王德基的目光在沈庭方脸上匆匆滑过,鬼鬼祟祟地落在素梅的头发上,落在那片嵌入发丝的纸屑上,最后他仰起脸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沈庭方捕捉到了王德基的一丝微笑,是诡秘的淫荡的一丝微笑,王德基从来不露笑脸,但那天他从沈家夫妇身边走过时确实笑了。
素梅就把沈庭方扶了进去,她觉得男人的手冰凉如水,男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刚遭重创的病人。庭方你到底怎么了?素梅用手试了沈庭方的前额,她说,不烫,是腰背上的刀口不舒服吧?忍着点,我马上给你做红烧大肠吃,让你今天吃三碗饭。
没什么,我就是等你等得心烦。沈庭方说,我猜你是在跟谁闲聊,跟谁?王德基吧?我没说错,我看见他跟着你,他跟着你说些什么?
说上供的事,他家锦红死了二十多天了,这个糊涂虫,他竟然一次也没供过女儿,锦红的阴魂不来作祟才怪呢。素梅说,男人心都硬得像石头,那王德基就是,死了女儿也没见他掉眼泪,排队买猪大肠,嘁,他还吃得进猪大肠!
鬼知道他排队干什么?沈庭方冷笑了一声,审视着素梅的表情说,他就排在你后面?他先跟你搭话问怎么做忌日的?你说他什么都不懂,我猜是你先凑上去跟他说话的吧?鬼知道你们之间搞的什么名堂。
素梅直到此时才洞悉沈庭方的动机,她的脸刷地白了,搞的什么名堂?你说搞什么名堂?素梅突然冲到床边对着沈庭方大吼了一声,你猜对了,我跟他搞了,就在大街上搞,比你光明正大,气死你,气死你活该。
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么鬼喊鬼叫的并不能说明你清白,沈庭方捂住被震荡得嗡嗡直响的耳朵,他说,我知道你迟早熬不住空床的,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放屁,放——屁,素梅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地砸在地上,砸到那副猪大肠时愤怒变成了委屈,素梅便啼哭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自己床上不行了,心虚,我也没怪过你,我告诉你了,没那事也一样过,你不信,你偏要心虚,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是那骚货金兰?素梅因悲愤过度脑袋左右摇晃着,嘴里吐出一些类似气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了许多,沈庭方看见她从地上拾起了猪肠子,抓在手中剥弄着上面的黑尘。后来素梅就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了最后那番话,那番话使沈庭方为之动容。
素梅说,庭方你听着,我外婆的外婆是受过皇帝写的金匾的,什么金匾你知道吗?贞节匾,贞节匾你听清楚了吗?我们陈家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没偷过一个汉子,你可以满城里去打听,所以我让你宽心,别说你还是个大活人,就是我哪天做了寡妇,也不会让人碰我一根汗毛。
沈庭方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窦和愤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自惭形秽。他看见素梅蹲在地上,正抓着盐粒搓洗猪大肠的油污。那是为他准备的一道拿手好菜。沈庭方开始寻找一种表示歉意的办法,他该说些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及素梅那样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在许多话语上已经失去了资格。或许他该像以前一样在素梅的耳朵上轻挠几下,那是他们夫妻多年形成默契的示爱方式,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现在已经无法完成了,即使挠了她的耳朵又怎样?那件事情对于他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庭方从那时开始便闷闷不乐,素梅一直认为那是他无端吃醋的缘故,她多次重复了有关贞节的话题,沈庭方总是打断她,别说了,我不怀疑你,他的脸上浮出一种近似谄媚的笑容,很快地笑容又融化成一片愁云,我现在这种样子,连自己都嫌弃,说来说去都怪我自己,沈庭方的一只手在裤档处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说,说来说去都怪这块臭肉,没有这块臭肉,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我现在恨透了它,素梅当时破涕为笑,她觉得男人这句话表明他有了悔改的决心,她捂着嘴边笑边说,你既然那么恨它,干脆割了它扔掉它,反正我不要它了,素梅难得有好心情开了这个玩笑,她没有注意到沈庭方的脸霎时扭歪了,眼睛里射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光,素梅更没有料到沈庭方真的把一切归咎于那一小块地方,做下了后来轰动全城的荒唐事。
沈庭方自切
素梅准备把那盆红烧大肠端进房间去,她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说,偏咸了一点,咸一点更好吃,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沈庭方的一声惨叫,素梅冲进去时看见沈庭方手里抓着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裤褪到了膝盖处,腹部以下已经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过了被子盖上身体,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素梅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猩红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经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起来,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块战胜了捶胸顿足的欲望,素梅拉开棉被,看见男人并没有把他痛恨的东西斩尽杀绝,它半断半连地泡在血泊中,还有救,还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边对着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声就刹住了,现在不能喊救命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事情的底细,素梅想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持镇静,她记得云南白药止血很灵验,于是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把半瓶云南白药都撒在了沈庭方的伤处,然后她用三只防护口罩替沈庭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在确信别人猜不出伤口之后,素梅推开了临街的窗户,向着暮色里的香椿树街,不紧不慢地喊了三声,救命,救命,救——命。
王德基
王德基一家在这年春天悲喜交加,锦红之死给王德基带来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那段时间王德基每饮必醉,醉了便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掴过耳光后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过秋红来问,是谁害死了你姐姐?秋红怯怯地说,是蝴蝶帮。王德基便呜呜哭起来,一哭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要亲手毙了那三个杂种。秋红在旁边提醒父亲道,他们已经被枪毙了,在石灰场,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塞在秋红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秋红说,等你长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拦了。阿猫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拦了。
小拐
在悲愤的四月里王德基绝对没有预料到五月的荣耀,而且那份荣耀竞是小拐给他带来的,他怎么能想到一向被邻里嗤之以鼻的儿子突然成一个标兵,一个模范,一个先进个人,街上的人都说是小拐抓到了潜伏三十年的特务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问小拐,你怎么知道老康是特务?小拐说,我发现了地窖,他要不是坏人挖那么大的地窖干什么?王德基说,你怎么知道老康家里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我看见老康总是锁着那小屋的门,他是个捡废纸的,又没有什么东西怕人偷,为什么要锁门?他越是怕人进去我偏要进去,我从气窗里翻进去的,我觉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开来一看就看见了地窖。
王德基始终怀疑儿子的发现是瞎猎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儿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里的某件东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问底了,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对小拐刮目相看的时候,王德基望子成龙的心愿突然从虚幻回归现实,他的心情由悲转喜,这种逆转导致了王德基内分泌的紊乱,因此他的枯黄的脸上一夜间长满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疮。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礼堂的主席台。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会,一个穿红裙的女孩子向小拐献了花,一位市委副书记向小拐颁发了一只装着奖状的镜框,还有人在小拐的新中山装上佩戴了一朵大红花,会场上掌声雷动,王德基在台下看着儿子腼腆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那件新中山装太大了,要是他母亲和姐姐活着,绝不会让他这样上台领奖,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着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有的喜悦是人们无法抑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礼堂的喜悦,他用肘部捅了捅旁边的一个陌生人,高声说,那是我儿子。
那是王家父子俩终生难忘的一天,多年来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车驮着小拐穿越香椿树街。也就在那辆咯咯作响的旧自行车上,父子俩完成了多年来最融洽最美好的谈话。
小拐,你以后该好好做人了,你要对得起那份光荣,别再小偷小摸的不学好了,小拐你听见了吗?土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你也长大了,知道好坏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你要给我争气,你要是年年都像今天这么光荣,我给你当儿子都行,你听见了吗?王德基说。
我听见了。小拐说。
小拐,街道就要给你安排工作了,以后不准到处闲荡,不准跟达生一起玩,不准去叙德家,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小拐说。
自行车经过达生家门日,达生正巧叼着一支香烟出来,他对小拐手里的镜框很好奇,追着自行车问,你手里捧的什么东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王德基猛地回过头来,小拐立刻噤声,表情也端正严肃起来,他说,我没跟他说话。自行车疾速驶出几米远,小拐听见达生在后面骂他,嗨,搞不懂了,连你个小瘸X也混出一份人样来了,胸口戴朵大红花?什么意思?你他妈的也配当英雄?
别听他的,当他放屁,王德基说,他是眼红你了,这种小流氓就见不得别人学好,别人学好了他浑身难受,当他放屁,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当他放屁,小拐笑道。
香椿树街两侧时时有人朝王家父子点头致意,那些人的微笑友好而带有几分艳羡,王德基觉得几十年来他在街上第一次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荣耀,这一切竟然归功于儿子小拐,王德基不由想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古训,他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到身后,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街道里以后会重点培养你的。王德基说,进了厂还要争取上进,争取入团,再争取入党,听见了吗?
美琪的幽灵
早晨梦醒的时候达生心神恍惚,他的头脑迎接着乳白色的晨光,身体的各部分却仍然沉溺在那个梦境中,倦怠松软而激情未消,醒来以后他总是对梦中的一切惊悸不安,但他依稀记得在梦中却是企望梦无限延长的。达生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梦见打渔弄的女孩美琪的,他已经记不清美琪降临梦中的次数了,十次?二十次?或许不止三十次了,每次梦醒他必须尽快洗掉那条短裤,这件无谓的劳动使达生烦恼不堪。
达生记得在梦中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知道那是美琪的幽灵,他冲着幽灵说,别过来,我不是红旗,我是李达生。可是幽灵美琪湿漉漉的身体总是轻盈地贴近他,她的美丽哀伤的眼睛总是默默地睬视他,然后便是那些该死的小水珠一滴滴地从她的黑发、绿裙以及指尖滴落,滴在达生所有敏感的青春荡漾的肌肤上,就是这些该死的小水珠使达生梦遗、使他蒙羞,也使他在整个早晨疲乏无力。
达生畏惧的不是美琪的幽灵,他担心的是这个梦会损害他的肌肉和力量,损害他做城北第一号人物的理想。达生想他一定要消灭美琪的幽灵,但他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幽灵,或许应该在梦中动手,可是在梦中他甚至握不紧自己的拳头,达生为此烦恼不堪,五月末的那天中午,他怀着某种焦灼的心情在打渔弄里徘徊,他的眼睛充满怒意地望着美琪家尘封多时的门,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扭拧了门上的铜锁,铜锁琅琅地撞击着木门,但是要拧掉它决非易事,达生对自己的膂力也并没有自信到愚蠢的地步,他只是被一个强烈的欲念控制着,假如美琪讨厌的幽灵现在出来,他就这样扭拧她纤细的脖颈,直至消灭那些黑色的长发和魅惑的眼睛,还有那些该死的神秘莫测的小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