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9-苏童-米
Table of Contents
人物介绍
- 五龙
- 枫杨树乡村难民,是个无父的孤儿
- 兴许是饿多了,所以对米有着疯狂的执念
- 最终染上了梅毒而死
- 六爷
- 码头兄弟会(黑社会)老大
- 霸占着码头生意
- 冯老板
- 大鸿米店老板
- 织云
- 米店老板大女儿
- 六爷的情妇
- 美丽、轻浮、性感、有个性(PS:精神小妹)
- 和阿保私通,生下儿子 抱玉
- 抱玉:英俊,阴翳,汉奸
- 绮云
- 米店老板小女儿
- 冷漠、吝啬、势利
- 后被五龙强暴,对五龙恨之入骨,但又需要五龙的武力威慑,只好凑合在一起
- 之后,生下了两儿一女
- 米生:瘸子,被父亲五龙打断的
- 妻子:卖花女雪巧,后沦落为妓女
- 柴生:纨绔子弟,酷爱斗蟋蟀,一无是处
- 妻子:寿材店女儿乃芳,后怀孕待产时,被日本人杀死,一尸两命
- 小碗:10岁时,被大哥米生失手闷死在米垛,米生因此被五龙打断一条腿
- 米生:瘸子,被父亲五龙打断的
- 阿保
- 六爷手下头号打手
- 对五龙有胯下之辱
- 底层人民出生,得势后嚣张跋扈,和织云私通,被六爷挖掉生殖器并杀死
故事梗概
五龙 原本生活在枫杨树乡村,是个无父的孤儿。尽管生活艰苦,但也自足而安。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冲毁了他在乡村的一切,无奈之下,他怀着对城市的幻想,爬上一节开往南方的运煤列车,踏上了逃亡之路。
初入都市,五龙便被这座陌生城市的景象震撼。他看到的第一具僵硬死尸,仿佛预示着他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艰难。在饥饿的驱使下,他四处觅食,却在争抢卤肉时备受侮辱,尊严扫地。一次偶然,他循着米香,跟着装米的板车来到了大鸿米店。五龙凭借农民的狡黠和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开始在米店做苦力。在这里,他受尽了米店老板冯老板及其大女儿绮云的压迫。绮云冷漠、吝啬、势利,对五龙毫无同情,不仅对他百般苛责,还非打即骂,五龙在米店活得如同一条没有尊严的狗。只有在夜晚,当他睡在白花花的米仓里,生嚼着香喷喷的生米时,才能感受到一丝 “活着” 的满足。
在米店,五龙还结识了冯老板的大女儿织云。织云美丽轻浮,是权势人物六爷的情妇。她同情并引诱了五龙,五龙也因此陷入了与织云的情感纠葛中。一次,五龙偶然撞见织云与六爷的手下阿保私通,出于对阿保平日嚣张跋扈的不满以及内心深处对织云复杂的情感,他告发了两人的奸情。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发展。阿保被愤怒的六爷干掉,而织云因怀有身孕被 “留下”,却也惨遭六爷抛弃。冯家无奈之下,设计让织云勾引五龙,在两人缠绵时 “抓奸”,逼迫五龙娶了织云。就这样,五龙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冯家的女婿,开始了他在城市中更复杂的生活。
成为冯家女婿后的五龙,心底的 “恶之花” 逐渐绽放。他一面像狗一样讨好六爷,凭借自己的狡黠和狠辣,逐渐获得了六爷的赏识,在码头兄弟会中崭露头角;一面在内心盘算着如何报复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夺取更大的权力。他深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拥有权力才能获得尊严和地位。于是,他不择手段地向上攀爬,逐渐迷失了自我。
在这个过程中,五龙的报复行动逐一展开。他先是巧妙地借六爷之手除掉了阿保,报了进城时阿保给他带来的胯下之辱,同时也除去了潜意识中的情敌。接着,他用 “以毒攻毒” 的手段气死了冯老板,赶走了织云,又对绮云实施强暴,最终占有了米店。后来,为了进一步打击六爷,他装神弄鬼炸平了吕公馆,间接害死了织云。此时的五龙,已经完全被仇恨和欲望吞噬,变得冷酷、残忍、暴虐,成为了一个令人畏惧的人物。他在都市中站稳了脚跟,成为了米店的主人、码头兄弟会的头领,实现了从被压迫者到压迫者的转变。
随着时间的推移,五龙在都市的生活看似风光无限,但实则危机四伏。他的残暴和凶狠不仅影响了身边的人,也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们。同时,他为了融入都市生活,忍受着痛苦将满嘴牙齿换成金牙,却不料这成为了他生命力被都市侵蚀的象征。他染上了梅毒,身体逐渐衰弱,生殖器溃烂、脓肿,生命走向了尽头。在家庭方面,他的子女们也在这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环境中长大,人性扭曲。米生为了报复妹妹小碗,将她活活闷死在米垛里;柴生觊觎着父亲装财宝地契的小盒子;雪巧沦落为妓女;乃芳被日本人杀死一尸两命。家庭的淫乱和罪恶让五龙心力交瘁,他已无力治理。此时,抱玉的出现对他构成了现实的威胁,抱玉借用日本人的力量,给了五龙致命一击,五龙失去了双腿,彻底失去了流浪和反抗的能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五龙终于意识到都市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和毁灭。他开始怀念故乡枫杨树乡村的安宁与纯净,那里的稻田、少年时的模样,都成为了他心中最后的慰藉。于是,他决定回归故乡。他用所有的钱买下了枫杨树村的大片土地,让乡亲们大面积种植水稻,希望用这漫天的米来补偿自己少年时期米的缺失,同时也为家乡的亲人们提供生存的支柱。他带着一车最好的白米,躺在米堆上,踏上了归乡的火车。然而,他的生命也在这归乡的途中走到了尽头,最终死在了米堆上,结束了他充满苦难与罪恶的一生。
小说的高潮
报复阿保
- 五龙借六爷之手杀死阿保,这一情节将五龙的狡猾和对仇恨的执着展现得淋漓尽致。
- 他深知六爷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利用六爷的愤怒成功除去了阿保,既报了仇,又在码头兄弟会中赢得了六爷的信任,为自己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报复冯家
- 五龙先是气死冯老板,接着强暴绮云并最终占有米店,每一步都充满了暴力与仇恨。
- 他对绮云施暴的场景,将他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对曾经遭受屈辱的反抗彻底释放出来。
- 在这个过程中,绮云的惊恐与无助,五龙的疯狂与决绝,形成了强烈的冲突,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人性在仇恨驱使下的扭曲。
报复六爷
- 五龙精心策划:炸平六爷吕公馆行动,间接害死织云。
- 当吕公馆在爆炸声中化为废墟时,整个故事的紧张氛围达到了顶点。
- 这一爆炸不仅摧毁了吕公馆,也摧毁了五龙与织云之间那复杂而畸形的情感纽带。
- 同时也宣告了五龙与六爷之间矛盾的彻底激化,他彻底与过去的屈辱和压迫决裂,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向这个伤害过他的世界宣战 。
精彩摘抄
花柳病
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肥皂、卷烟、仁丹和大力丸的广告上都画有一个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天
五龙狐疑地沿着瓦匠街走去,他缩着脖子,双手拱在袖管里,米店一家显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根据米店父女三人的日常生活,五龙迅速作出了接近真实的判断:也许是六爷最近甩了织云。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男人的禀性玩什么都容易上瘾,玩什么都容易腻味,玩女人也一样,五龙想这回织云是真的被甩掉了,虽然她有高耸的奶子和宽大的屁股,还是被六爷甩掉了。他想织云现在成了一只又鲜艳又残破的包袱,掉在半路上,不知哪一个男人会走过去捡起它。
织云调戏
搂这儿。织云拉住五龙的手往上移到腰部,她说,搂紧一点,你的力气跑哪儿去了?五龙觉得脸上滚烫滚烫。雪花落在眉棱上竟然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他的手臂像绳索环绕着织云的腰,透过绸布和棉花,他清晰地感觉了女性肉体的弹性和柔软,胸腔里的那颗小石子依然在活动,现在它一寸寸地向下滑动,直到小腹以下。他知道裤裆处在一点档地鼓起来,他不敢低头看,哪里也不敢多看。他紧紧地搂着织云往瓦匠街走,再次联想到一只老鼠,一只老鼠拖着食物运往某个黑暗神秘的地方。
狗日的东西,他不甩我我还要甩他呢。织云倚在五龙的肩膀上,突然说道,我咽不了这口气。
是你让我这样做的。五龙终于说出想说的话,顿了顿他又说,你可别让我上当。
这世道也怪,就兴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织云噗哧笑了一声,说,老娘就要造这个反。
五龙意识到织云在想什么,她的目光像水一样变幻不定,嘴角的微笑也是梦幻的色彩,令人难以捉摸,五龙的手被轻轻弹了几下,然后部只手被织云自然地李引着,慢慢往上升,最后按在织云坚挺结实的胸部。五龙觉得他的整个身体像风中之草,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晃,他已经无法支撑了。
这么好的奶子,他不要。织云喃喃他说,他不要就给你,我才不在乎呢。
五龙后来一直以古怪的姿势,挟着织云走。他想尽情地揉摸,,但是手指的关节像被锁住了,无法自如地活动。他用力按住那只可爱的硕大的奶子,甚至摸到了织云的心跳。织云的心跳悠闲自如,这使五龙感到隐隐的敌意。他揽住了这个城市著名的贱货,任何一种偷情方式对于她都是寻常之事,她如此平静。五龙想,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在米店门口他们对视良久。瓦匠街的黑暗和薄雪再次遮蔽了一个秘密。五龙抱住织云,在她的温热的脖颈上吸吮着,他终于坠入真实的仙境。急促的喘息声突然中断,五龙颤抖着低低叫了一声,他感觉到精液从身体边缘喷泻而出,很快地裤子变得冰冷而滑腻。
到了腊月,五龙的睡眠变得短促而昏聩。每当瓦匠街上响起敲更老人的三更梆声,他就受惊似地从店堂的地铺上跳起来,披着棉袄光着脚无声地潜入后院。时过境迁,织云的窗户现在为他虚掩着,他怀着狂野的激情越窗进入织云的闺房,到了街上五更梆声响起时刻窗离开,这就像孩子的游戏使他心迷神醉,他的过剩的精气消耗殆尽。在寒风薄冰的院子里停留的瞬间,他习惯于朝那堵碎砖垒成的院墙张望,院墙上除了几株瓦楞草,并没有人迹。现在阿保再也不会从院墙上跳进来了。现在的夜半客人是我自己。五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着,他想通奸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酪酊大醉而惹来杀身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翼地品味,决不喝醉,比如我自己,五龙想,我只会更加清醒,我只是觉得腹部以下空空荡荡而已。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饰?
阿保
漆盒的盖在床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肉棍滚落在花缎被上,喷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根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鸡巴全部啃光的。
织云怀孕
我去花鸟市逛街了,你猜我碰见谁了?
随便你碰见谁,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碰到了六爷,织云的手下意识地拉着仓房的柴门,柴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她说,你猜那老杂种怎么说,他非说我怀了他的种。
那很有可能。你是天底下最贱的贱货。五龙冷冷他说。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办?织云试探着走近五龙。手伸过去搓着他的肩胛,她怀着一种歉意注视着五龙,告诉我,你会怎么办?你会气疯的是吗?不会,五龙忽然古怪而恶毒地笑了,他抓过一把米从空中抛起来,张大嘴去接那些米粒,米粒准确地落进他的嘴里。五龙喀嚓嚓地嚼咽着。腮帮鼓了起来,他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瓜,把我当一块石头搬来搬去,堵你们家的漏洞,堵人家的嘴,堵得住吗?其实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织云闪烁的眸子倏地黯淡下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的一缕遮羞布被五龙无情地撕开了。织云突然感到羞耻难耐,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浑身瘫软地跌坐在米垛上。她的脸紧贴着米垛,一只手茫然地张开着,去抓五龙的衣角。五龙,别这样,对我好一点,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织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她觉得整个身心化成一页薄纸,在仓房里悲伤地飘浮。
五龙平静地看着米垛上的织云,他的脸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后来他插上了仓房的柴门,很利索地解开织云旗袍的襟扣,他说,让我来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织云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抓住短裤说,别在这儿,别在这儿。五龙强劲的双手迅速扒光了织云的所有衣裳,他低声吼道,住嘴,闭上你的眼睛,你要是敢睁眼,我就这样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又发疯了,你就不怕被人看见?织云说着顺从地闭上眼睛。这是她新的难以理喻的习惯,她开始顺从五龙。她感觉到五龙粗糙冰凉的手由上而下,像水一样流过,在某些敏感的地方,那只手里起来狂乱地戳击着,织云厌恶这个动作,她觉得五龙的某些性习惯是病态而疯狂的。
后来五龙就开始把米拢起来撒在织云的身上。米从织云的乳沟处向下滑落,那些细小光洁的米粒传导出奇异的触觉,织云的身体轻轻颤动起来,她说,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没有回答,他盯着织云隆起的腹部,嘴里紊乱地喘着粗气,然后他咬着牙抓过一把米粒,用力塞进织云的子宫,他看见织云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沉着地摁住织云摆动的双腿,他说,闭上眼睛,我让你闭上眼睛。
该死的畜生,织云捂住脸呜呜地哭诉着,你在干什么呀?你要把我的身体毁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怀着孩子?
你哭什么?五龙继续着他想干的事,他喘着气说,这是米,米比男人的鸡巴干净,你为什么不要米?你是个又蠢又贱的贱货,我要教你怎么做一个女人。
你老是这样我没法跟你过。织云悲怆地捏紧拳头捶打五龙的背部,她说,我嫁了你,你娶了我,我们认命吧,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待我,你非要逼死我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五龙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站起来搓了搓手,走到门边去拉木栓,他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仓房里,回头轻蔑地瞟了织云一眼,织云脸色煞白地从米堆上爬起来,他看见细碎晶莹的米粒正从她白皙的皮肤上弹落下来。没有人偷窥这种游戏,织云的啜泣在偌大的仓房显得空洞乏力,它不能打动五龙坚硬的石头般的心。
很久以来绮云一直受着五龙坦然而笨拙的性挑逗,绮云怀着深深的厌恶置之不理,夜里她插上两道门栓睡觉。她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次她听见五龙在深夜鼓捣房门,他用菜刀伸进门缝,想割断榆木门栓,绮云在斑驳的黑暗中看见菜刀吓了一跳,她对五龙的疯狂感到恐慌和愤怒,她想找一件东西把菜刀打落,但她在房间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绮云不想呼叫,不想惊动病榻上的父亲以及左邻右舍,她只想对五龙施行一次秘不告人的打击。绮云最后拎起墙角的马桶,让你进来,让你进来,她走过去飞速地拨开门栓,外面是五龙赤裸的泛着微光的身体,他提着菜刀僵立在门口,畜生,我让你进来,绮云咬着牙端起马桶。朝五龙泼去一桶污水脏物,她的动作异常轻巧娴熟。她听见五龙狂叫了一声,手里的菜刀当啷落地。绮云关上门,身体就瘫在门上,她看见污水从门下淌进了房间,散发着一股臭味,绮云终于伏在门后失声痛哭起来,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受不完的罪,吃不尽的苦,活着还不如死了清静。
米生
这天米生放学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的异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五龙抱住了他。一根麻绳唰唰几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后厅的房梁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转着,看见父亲的脸充满恐怖的杀气,手里操着一根担米用的杠棒,柴生和小碗畏缩在父亲的身后,抬脸望着他,谁告的密?是谁说出去的?米生突然挣扎着狂叫起来,他看见妹妹小碗受惊似地跳起来,跑到母亲那边往她身上靠。米生听见柴生在下面小声说,我没说出去,不关我什么事。
绮云坐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苍白的嘴辱不停地颤抖着,她推开小碗站了起来,突然躁怒地对五龙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见父亲的杠棒闪着寒光朝他抡过来,呼呼生风,起初米生还忍着疼痛,不断重复一句话,小碗我杀了你。后来就不省人事了。杠棒敲击身体的沉闷的声音像流沙,在他残存的听觉里渐渐散失。米生经常挨打,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米生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绮云坐在灯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绮云过来抱着米生的脑袋,哽咽着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怎么能拿去换糖块吃?米生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从绮云的双臂中挣脱了,转过脸看着布帐上的几个孔眼,从孔眼里可以看到后面的一张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张小床上,米生说,是小碗告的密,她发誓不说出去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杀了她。
米生这年刚满十岁,米生的报复意识非常强烈,这一点酷似他的父亲五龙,妹妹小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米生复仇的目标。
米生看见小碗在院子里跳绳,头上的小辫一摇一摆的。小碗已经忘了几天前的事,她对米生喊道,哥,你来跳吗?米生站在仓房门口,阴郁地望着妹妹肮脏的挂着鼻涕的小脸,米生摇了摇头说,我不跳,你也别跳了,我们爬到米堆上去玩,小碗一路甩着绳子跳过来,她发现米生的眼神极其类似暴戾的父亲。小碗怯怯他说,你不会打我吧?米生继续摇着头,他说,我不打你,我们到米堆上捉迷藏。
小碗
米生牵着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里,别吭声,我让柴生来找你。米生喘着气说,这样谁也找不到你,爹娘也找不到你,小碗顺从地缩起身子往米堆深处钻,最后只露出小小的脸孔和一条冲天小辫。小碗说,快让小哥来找我吧,我透不过气来,米生说,这样露出脸不行,柴生会看见你的,米生说着就拽过半麻袋米,用力搬起来朝小碗的头上倒去,他看见雪白的米粒涌出麻袋,很快淹没了小碗的脑袋和辫子。起初新垒的米堆还在不停地松动坍陷,那是小碗在下面挣扎,后来米堆就凝固不动了。仓房里出奇的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把仓房的柴门反扣上,拎起书包跑出了家门,经过店堂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和两个伙计正在给一群穿军装的士兵量米,母亲则坐在柜台后面编织一件桃红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下午五龙和伙计老王去仓房搬米,铁铲挥舞了几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冲天的缠着红线的小辫,随着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缩的小巧的身体滚了下来,小碗的脸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龙把小碗抱起来摸她的鼻孔,已经没有鼻息了,他看见小碗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条绳子。
意外的灾难使绮云几乎要发疯,她竭力支撑的精神在一天之内成为碎砖残瓦。绮云抱着小碗冰冷的遗体坐在米店的门槛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学回家,街上的人对小碗之死一无所知,他们看见绮云抱着小碗坐在米店的门槛上,以为是小碗生病了,绮云抱着她在晒太阳。他们没有听见绮云的哭声。
但是米生却没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五龙把小碗装进了一口匆创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钉棺的时候五龙听见伙计老王说,米生在江边码头上,我看见他在拾烂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还朝我扔石块,绮云嘭嘭地拍打着薄皮棺材,边哭边喊,把他找回来,让他跟小碗睡一起,让他们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个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着你们受罪了。
五龙吐出嘴里的长钉,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审视着绮云说,你喊什么?狠心的女人,干脆你也进去吧,我来给你们盖棺钉棺。
后来五龙在江边的一只空油桶里捉住了米生,米生当时正熟睡着,他的脸已经被油污弄得乌黑难辨,梦中的神情显得惊悸不安,五龙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端详着米生的整个脸部,五龙喃喃他说,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起杀心?你把你的亲妹妹活活闷死了。
打断米生的一条腿
打断米生的一条腿骨是绮云的主张,当五龙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梁上时,绮云哭着说,打吧,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以后记住怎么做人,五龙掂着手里那根油光银亮的杠棒,他对绮云说,这可是你让未打的,米生若是记仇该记你的仇了。绮云的身体颤了颤,她背过脸低档地呜咽着,打吧,我背过脸不看,你就动手打吧,绮云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还是听见了米生的一声惨叫和胫骨断裂的声音,咯嚓一声,它后来一直频繁地出现在绮云的噩梦中。
织云又是伤心而归,这一走果然兑现了无意的誓言,织云没有再回过瓦匠街的米店。多年来她一直在吕公馆里过着秘不传人的生活,红颜青春犹如纸片在深宅大院里孤寂地飘零,瓦匠街的人们知道织云做了六爷的姨太太,却无从知道她在六爷膝下的卑微,她的虚幻的未来和屈辱的现实。只有绮云知道,吕家上上下下都歧视织云,甚至抱玉也从来不肯喊一声娘。
金牙
从码头兄弟会的会馆出来,他们经过了一个牙科诊所。五龙突然站住了,专注地凝视着橱窗里的一只白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排整齐的金牙和一把镀铬的镊子。五龙突发异想,他对手下说,我要换牙,说着就撩开诊所的门帘走进去了。
龙爷牙疼吗?牙医认识五龙,陪着笑脸迎上来问。
牙不疼,我要换牙。五龙坐在皮制转椅上转了一圈,两圈,指着橱窗里的那排金牙说,把我的牙敲掉,换上那一排金的。
牙医凑上来检查五龙的牙齿,他觉得很奇怪,龙爷的牙齿很好,他说,龙爷为什么要敲掉这一口好牙齿呢?
我想要那排金牙,你就快点给我换吧,五龙厌烦地在转椅上旋转着,难道你怕我不付钱?不是?不是就动手吧。
全部换掉?牙医绕着转椅揣摩五龙的表情和用意。
全部。全部换上金的,五龙的口气很果断。
马上换是不可能的,敲掉旧牙,起码要等半个月才能换上新的。牙医说。
半个月太长了,五天吧。五龙想了想,显得不太耐烦,他拍了拍手说,来吧,现在就动手。
那会很疼,麻药可能不起作用。牙医为难地准备着器械,他将一只小铁锤抓在手上,对五龙说,喏,要用这个敲,两排牙齿一只一只地敲,我怕龙爷会吃不消。
你他妈也太小瞧了我五龙。五龙舒展开身子仰卧在转椅上,他闭起眼睛,脸上似笑非笑,我这辈子什么样的苦没受过?我不会哼唧一声的,我若是哼了一声你就可以收双份的钱,不骗你,我五龙从来说话算话。
拔牙的过程单调而漫长,两个兄弟会的人在门外耐心等候。诊所里持续不断地响着的笃的笃声和金属器械的撞击。牙医手持铁凿和锤子耐心地敲击五龙的每一颗牙齿,他们真的没有听见五龙的一丝呻吟。
五龙满嘴血沫,他的整个身心在极度的痛楚中轻盈地漂浮。他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恍惚又看见水中的枫杨树家园,那些可怜的垂萎的水稻和棉花,那些可怜的丰收无望的乡亲,他们在大水的边缘奔走呼号,他看见自己背着破烂的包袱卷仓皇而来,肮脏的赤脚拖拽着黑暗的逃亡路。我总是看见陌生的死者,那个毙命于铁道道口的男人,那个从米袋里发现的被米呛死的孩子。我看不见我的熟悉的家人和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滴浑浊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出眼眶,五龙想去擦但他的双手被捆住了。疼了吧?我说肯定会疼的,牙医停下来不安地望着那滴眼泪。五龙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他咽了一口血沫,艰难地吐出一个费解的词组,可——怜。
几天后五龙站在诊所的镜子前端详他的两排金牙,他的面色很快由蜡黄转变成健康的黑红色。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嘴里的金牙,对牙医说,我很满意。我从前在枫杨树老家种田的时候就梦想过这两排金牙。
街上仍然飘着细雨,两个随从打开了油布伞,撑在五龙的头顶上,刚刚换了牙,遵照医嘱不宜张嘴说话,但五龙想说话,他问打伞的人,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换上一嘴金牙?我从不喜欢摆阔炫耀,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花这笔钱换上一嘴金牙呢?打伞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总是猜错五龙的想法,所以不敢轻言。五龙说,其实也很简单,我以前穷,没人把我当人看。如今我要用这嘴金牙跟他们说话,我要所有人都把我当个人来看。
五龙伫立江边,遥想多年前初入城市,他涉足的第一片城市风景就是深夜的江边码头,那天围集在码头上侮辱他的一群人,如今已经离散四方,但他清晰地记得阿保和那群人的脸,记得他在那群人的酒嗝声中所受的裆下之辱,他想起他曾经为了半包卤猪肉叫了他们爹,心里就有一种疯狂的痛苦。五龙在连接货船和石埠的跳板上走来走去,双臂向两侧平伸保持身体的平衡,如此重复了多次,五龙的心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跳到码头上站住。眯起他的独眼凝视着一个靠在货包上瞌睡的青年。他用两块银圆夹断了青年额下的一根胡须,那个年轻的搬运工猛地惊醒了。叫我爹,我把银元送给你。五龙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和慈爱,叫吧,叫一声爹你几天不用干活了。年轻的搬运工惊诧地望着五龙,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怯怯叫了一声,爹。五龙把银元当地扔到他的脚下,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古怪费解。你真的叫了。五龙呢喃着逼近年轻的搬运工,猛地踩住了他拾取银元的那只手,没骨气的东西,五龙操起一根杠棒狠狠的敲他的头顶,一边敲一边大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
码头上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突然爆发的一幕。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五龙种种野蛮而乖戾的举动。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五龙的异秉也是他一步步向上爬的心理依据。正是这些悸于常人的事物最令常人恐惧。五龙扔掉了手里的杠棒,他看见年轻的搬运工捂着头顶,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地流了出来,五龙仔细地鉴别着他的眼神,他说,现在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就对了。我从前比你还贱,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的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
花柳病
炎热的天气加剧了五龙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溃烂逐渐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脐以上,有时候苍蝇围绕着五龙嘤嘤飞落。
它们甚至大胆地钻进了他的宽松的绸质短裤。五龙疯狂地抓挠着那些被损伤的皮肤,在愤懑和绝望中他听见死神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米店周围蜘蹰徘徊。
五龙仍然坚持自己对自己的治疗,在舍弃了镇江膏药和车前草末后,他先用了手工酱园酿制的陈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里注入两坛醋,然后把整个身体浸泡其中,五龙相信这种新的土方子缓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历数了弥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疱后,无法减轻内心的焦虑和恐惧。暗红色的醋在木盆里波动,浮起了五龙受尽创伤的身躯和充满忧患的心灵。五龙发现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丧失,他像一根枯树枝浮在暗红色的醋液中,看见多年前逃离枫杨树乡村的那个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过,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烂的水稻和棉花。在拥挤的嘈杂的逃亡路上奔走。那个青年有着敏捷而健壮的四肢,有着一双充满渴望的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么喜欢他,多么留恋他,五龙轻轻地将醋液泼洒在脸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带来的死亡的联想,固执地回忆那条洪水包围中的逃亡之路。这条路上到处是死尸和杀人者,到处是贫困和掳掠,饥寒交迫的人们寻找着遥远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经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我不知道这条路将把我带到哪里栖息并且埋葬。
码头兄弟会对他无情的背弃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残酷。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五龙竭力回忆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作为某种标记的黑衫黑裤,它们深深地烙在五龙的意识深处。这帮狗娘养的杂种,他们以为我快死了,他们就这样把我抛掉了。一种辽阔的悲怆使五龙的眼睛有点潮湿,他抬起手揉着眼睛,先摸到废弃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里确实噙着一颗陌生的泪珠。五龙开始从下至上审视自己的全身,他看见那只被咬断过脚趾的左脚踩在一块青瓦上,暗紫色的伤疤清晰可辨,然后他看右脚,右脚被船匪的枪弹穿过,整个脚部是畸形的,五龙的目光滞重地上移,遍布腿部和前胸的毒疮像蟑螂一样在皮肤上爬行,五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在我的身上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伤痕,他们就这样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许已经成为一块盘子里的卤肉。五龙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愤怒情绪,他想面对整个世界骂人,他站起来,用双手卷成筒状,弓着腰,运足力气朝着下面的世界大喊了一句粗话。
我操你妈——五龙的声音传得很远,瓦匠街上乘凉的人都听见了这阵不断重复的凄凉的骂娘声,他们循声望去,发现米店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他们认出那个人就是隐匿多时的五龙。
回枫杨树
他对绮云说,我要买上地,我准备买三千亩地。
买地?绮云惊异地观察着五龙的表情,她发现五龙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在发出土地这个音节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绮云说,你真的疯了?你要买下哪块地?
买我老家的地,买下枫杨树的一千亩水稻地,一千亩棉花田,还有祠堂、晒场和所有房屋。五龙的眼睛中再次闪过一道灼热的白光,他从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肤上轻轻刷洗,一些发焦的皮屑从猪鬃缝里纷纷坠落。他说,那也是我离开老家时许的愿,我对一个小男孩说过这句话,我还对爹娘的坟堆说过这句话,现在我要还愿了,我堂弟已经交给我枫杨树的许多地契,就在那只木盒里放着。
你真的疯了。我原以为你是给自己买坟地,绮云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懂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一分分攒下来的。我吃喝玩乐过好多年,但我从来不用我的血汗钱。五龙举起板刷指了指屋顶,表情变得宁静而安详,那只木盒里至今藏着我生平赚到的第一笔钱,是你爹给我的五块大洋,我在米店里卖一个月的力气,才拿五块大洋。
你这个人。绮云欲言又止,她凝视着五龙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她是多么陌生,这种感觉在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现,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强烈而又动人,绮云背过身子啜泣起来,出于某种消极悲观的信仰,或者仅仅出于女人惯有的恻隐之心,绮云洞悉了五龙脆弱的值得怜悯的一面,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着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里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暴地跳荡,一边低声地哭泣。
夜里瓦匠街上突然骚乱起来,乘凉的人群纷纷从竹榻和藤椅上爬起来,他们看见染坊的三媳妇狂街上追着米店的大儿子米生,那女人嘴里一迭声咒骂着,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着,米生的手里抓着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进了家门,染坊里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门口骂,人们从她嘴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来米生乘她熟睡之际,用剪刀剪开了她的短裤。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疯了,有人在一边窃笑着说。
他想女人想疯了,染坊里的女人气愤地朝米店的门板端了一脚,她说,他怎么不去剪他娘的短裤?这家人一个比一个下流,一个比一个可恶,没有一个好东西。
染坊与米店两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丑闻对米店展开了凌厉而漫长的攻击。绮云被气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没起来,每逢伤心时刻她的头疼病就会发作,绮云只好在额际大量涂抹清凉油和薄荷叶子,眼泪不停地流淌,一半出于药物的刺激,另一半则出于哀怨的心情。
绮云把米生叫到床边,绝望地看着儿子麻木的脸和手中那只旧口琴,你怎么做出了这种丑事?传出去哪个女孩子肯嫁给你?绮云想起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著名的民谚,她叹着气说,你跟你爹一样,做下的事禽兽不如。
我要女人,没有女人我睡不着觉。米生低声而坚定他说,用旧口琴轻轻地敲击着他的牙齿。米生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羞耻。
雪巧
可是一时半载让我去哪儿给你觅媳妇呢?绮云愁肠寸断,鬼节祭祖出现的佛光看来是虚假骗人的,或许那只是她的愿望,她的每一个愿望最后总是会被现实击碎的。最后绮云想到了离家出逃的雪巧,绮云说,说来说去都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个大洋买她进门,她没替冯家续下香火不说,她竟然敢在粥里下毒,她竟然就这样跑掉了。
雪巧是个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着口琴音孔里的污垢,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下毒,你们就闻不到砒霜的味道,你们现在都去见阎王爷了。
闭嘴,我迟早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绮云怒声叫道,双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编制的凉席。在病中她忘记了天气的炎热,从指尖向上渗透的这股凉意像一条蛇,凶残地爬过她瘦小的弱不禁风的身体。绮云朝着米生离去的背影说,谁不想下毒?这事我已经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过是横不下这条心而已。
乃芳
你女人快生了?五龙说。
快了。她说是个男丁。柴生说。
男女都是一回事,生出来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五龙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他的手臂在空中挥了挥,让她回娘家生去,明天就回娘家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在家里生?
你不懂,家里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临盆。否则血光会要了我的性命。五龙淡淡他说,他看柴生满脸困惑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枫杨树老家的风俗,原来我不信这一套,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的身体需要万事小心才行,我不想把这条命白白地交出去。
真滑稽。柴生沉默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调侃了父亲。他笑了笑说,爹当了一辈子好汉,现在连女人生孩子也害怕了,柴生捧着蟋蟀罐子朝院子里走,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父亲,如果乃芳不愿意呢?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很犟,如果她非要在家里生呢?
那我就找人把她抬出去。五龙说,这是很容易的事。
让柴生感到意外的是乃芳这次顺从了家里人的意志。乃芳说,回娘家也好,在这里坐月子你娘是不会伺候我的,我娘说女人坐月子最要紧,坐不好日后落下什么病自己倒霉,乃芳趁势向公婆索取了一笔钱。乃芳说,我不能白吃白花娘家的钱,我怀的是冯家的根苗,跟你们要多少也不算过分,绮云仍然是病歪歪的状态,捂着额上的薄荷叶子听乃芳的表白,她厌恶乃芳的这种要挟,但还是从钱箱里数了些钱给她。乃芳没有接,她鄙夷地也斜着绮云捏钱的那只手,这儿个铜板就把我打发回家啦?你们不嫌丢人,我还怕娘家人笑话呢。绮云想了想,走到北屋去搜寻了一会儿,最后拿来织云留下的那只翡翠手镯,绮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镯上被火燎烤过的烟痕,她说,现钱我是拿不出了,给你这只手镯吧,你要是把它典卖了,起码值一百块钱,这是祖传的避邪物,上面的金是纯金,翠也是好翠。乃芳终于接过了绮云子手上的钱和手镯,她很熟练地把手镯套到腕子上,抬起手臂欣赏了一眼,然后她轻描淡写他说,那我就戴上它避避邪吧。
日本兵
你看那些日本兵多滑稽,那么短的腿,那么长的胡子,乃芳从车座上侧过身注视着兵营,她的瘦长的脸因为归家的喜悦而泛出健康的红晕,乃芳拉着柴生的手说,你看呀,你听他们叽哩咕噜叫得多滑稽。
滑稽什么?一刀捅死你就不滑稽了,柴生说。
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我讨厌仗势欺人的黑狗,也讨厌那些乡下佬出身的黄狗,可我不讨厌那些日本兵,乃芳说着嗤地一笑,她看看柴生,他没有答腔。
柴生觉得乃芳的话很荒唐,但他并不想作任何反驳。女人天生长了副纤弱而多变的脑爪,她们脑子里闪现这样那样的怪念头是不足为奇的。
比赛杀人
八月十三日下午,两个年轻的日本士兵摇摇晃晃地走出城南的兵营,他们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强行冲过了门口的岗哨。他们是出来做一种特殊的游戏的,比赛杀人,在狂热的酒醉的情绪中他们商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想比较一下,谁杀的人更多一些。
首先遇难的是兵营门口卖西瓜的小贩和买西瓜的路人。卖西瓜的小贩看见两个日本上兵端着刺刀走过来,他捧着半只切开的红瓤西瓜迎了上去,两位太君渴了?小贩陪着笑脸把西瓜递过去,他说,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尝一尝吧,不好不要钱,小贩看见两个日本士兵对视一笑,他们的嘴里喷着一股强烈的酒气,小贩听见他们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扔下半只西瓜往摊子前跑,但是他没有躲过那柄闪闪发亮的刺刀,一个日本士兵抢先一步,刺刀锐利地洞穿了小贩光裸的背部,在周围的尖叫和嘈杂声中,那个日本士兵从小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竖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摇晃着,高声叫喊属于他的第一个数了,乙乙乙!
他们的杀人比赛就是从城南的羊肠街开始的。他们手持刺刀在羊肠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听见整条街道发出了凄凉无助的惨叫和哭声,在寿材店的门口,两个日本士兵同时发现了那个惊惶失措而又行动迟缓的孕妇,对数字的敏感和对比赛胜利的渴望使他们同时跃上寿材店的台阶。这一刀可以刺死两个人,他们几乎同时向孕妇的高耸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发生在城南一带的惨闻傍晚传到了瓦匠街,五龙从米生的手上接过当地出版的晚报,报纸上登载了几幅死尸的照片,他看见其中的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她的肚子被剖开了,一个发白的饱满的婴儿若即若离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龙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几口棺木组成的笔直的线条和均匀的阴影。他让绮云来看这幅照片,你看看这个女人像谁?绮云在厨房里忙着纯红枣莲心汤,她拒绝浏览那份充满血腥气的报纸,你喜欢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见死人就恶心。五龙盯着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脸部,他高声说,你还是来看看吧,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乃芳?
绮云面对报纸脸立刻变得苍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只镯子。老天爷,她真的是乃芳。绮云指着那只翡翠手镯留在报纸上的白色轮廓说。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簌簌颤抖,老天爷,她还怀着冯家的根苗,他们怎么下得了这个毒手?
第二天柴生从城南拖来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两口棺木分别装着乃芳的遗体和过早夭折的男婴,这是寿材店老板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让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遗体拖回冯家,并且要冯家停灵三日,老板娘认为这是冯家蓄意制造的阴谋,冯家把女儿送来其实是让她朝火坑里跳,柴生没有申辩,他哭丧着脸,押着两辆运送棺木的板车经过骚动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铺里为两名日本上兵杀人比赛的准确数目争执不下,柴生缅怀着他与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样一种喜悦的声调诱露胎儿的性别,又想起那天一句恶毒的玩笑竟然一谶成真——一刀拥死你你就不觉得滑稽了。柴生悲伤地摇着头,现在他深深地意识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灵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时一句恶毒的玩笑也会应验,成为真正的现实。
汉奸抱玉
这天夜里瓦匠街的狗朝着米店的方向疯狂的吠叫,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从临街的窗户中看见一排黑影从米店里涌出来,飒飒有声地列队通过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一队日本宪兵,后面尾随的则是翻译官抱玉,抱玉拖拽着一个人,就像拖拽一只沉重的米袋。窗后的居民惊诧万分,他们认出被拖拽的是五龙,病人膏盲的五龙真的像一只沉重的米袋,两只脚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它们因无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听见了五龙轻轻的痛苦的呻吟声,另外还有人看见了五龙的眼睛,五龙的完好的右眼仰望着夜空,昔日那道强硬的白光已经最后消逝,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五龙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五龙不记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长的路,他想挣脱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绑着他双腕的绳子,但缺乏足够的体力,他已经无法反抗这场意外的凌辱,他觉得自己更像一条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枫杨树乡村,那些得了重病的无力耕田的老牛就是这样被捆绑着拖拽着送往屠户家中的。
审讯是从午夜开始的,五龙听不懂日本军官的问话,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抱玉的两片红润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脸上的那丝稚气在夏季过后荡然无存,在汽灯强烈的光照下显得英气逼人,现在看看他并不像阿保,五龙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爷,也不像织云,现在看看他更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里私藏枪支,这是杀人之罪,你知罪吗?抱玉说。
谁告的?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想知道是谁告的。
不能告诉你。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过来揪住了五龙的头发,近距离地端详着那张蜡黄的长满暗疮的脸,你藏了枪想杀谁?杀我?杀日本皇军?
不,我想把枪带回枫杨树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干了,但我需要这些枪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就是我不来,别人也会来收拾你的。难道你不明白杀人者终被人杀的道理吗?
不。主要是我得了这倒霉的花柳病,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害在一个臭婊子的手上。五龙神色凄恻,痛苦地摇着头。然后他问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吗?你是在为你父母报仇吗?
我只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从小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五龙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抚摸抱玉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揪着五龙的头发,抱玉,别揪我的头发行吗?我虚弱得厉害,我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经不起折腾我才更想折腾你。抱玉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这里的刑罚品种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脏,烟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荡秋千,据说你从来不怕疼,我可以用铁签烧红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来,就像街上小贩卖的羊肉串一样。
对于五龙的刑罚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开裂,脓血像滴泉一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一起,执刑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五龙已经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一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着,寻找一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一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一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个仇人。
他大概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一次,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巨变是在短暂的一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
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剥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我看你们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一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一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看见一群苍蝇从院墙外飞过来,围绕着五龙的身体嗡嗡地盘旋,有几只苍蝇同时栖留在五龙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块烂疮,绮云观察了一会儿,觉得很恶心,她用蒲扇把苍蝇赶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苍蝇聚集在五龙的腿上,绮云不想再做任何无获之劳,她僵立在一边看着那群苍蝇啄食五龙的大腿,五龙的大腿裸露在沾满血污的白绸短裤外面,从撕破的裤管里可以看见一只松垂下来的睾丸,以及长满红疮的阴囊和腹股沟,它们使绮云想起年轻时候冷淡的却又频频发生的房事,绮云觉得很恶心,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绞在一起过到现在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趁五龙再次昏迷之际,绮云把米生和柴生从床上拉了起来,终开说,该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样了,你们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给他好好洗一洗,否则阎王爷都不会收留他。
兄弟俩把父亲抬到大浴盆里,盆里还盛着他上次浸泡过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亲的短衫,而柴生干脆用剪子剪开了那条血污斑斑的短裤,扔在一边,米生蹲下去朝父亲的身上泼酒米醋,他说,老东西大概熬不了几天啦。柴生嫌厌地看着父亲的烂泥似的肌肤,突然觉得好笑,柴生说,怎么这样臭,简直比屎还要臭。
绮云从炉上拎了一壶热水过来,慢慢地朝五龙的全身冲洒。水很烫。绮云摸了一下铁壶说,可他也不会怕烫了,他这满身臭味需要用热水才能冲掉。五龙在热水的冲洒下猛地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绮云看见他惊悸的表情,充满了某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谁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热水,我在给你洗澡。
我看不见,你用的是开水吗?冲到身上比挨鞭子还要疼。五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说,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干什么?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回家。五龙竭力睁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围家人的脸,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五龙说,不能再拖了,现在我必须回我的枫杨树老家了。
你糊涂了,这么远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别管这些,你从来没管过我的死活,现在更用不着管了。五龙沉吟了一会儿又吩咐绮云,你去找一下铁路上的老孙,让他给我包一节车皮,我是从铁路上过来的,我还是从铁路上回去。
又是糊涂话。你想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两个人坐火车为什么要包车皮呢?那要花多少钱?
要一节车皮,我要带一车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龙最后用一种坚定的不可改变的语气说,他隐隐听见了儿子们发出的笑声,他知道他们在讥笑他的这个愿望,这个愿望有悻于常理,但却是他归乡计划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车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这份实在的能够抗拒天灾人祸的寄托。
一节火车车厢的白米
车厢里装满了新打的白米。父子俩都置身于米堆之上,五龙一直静静地仰卧着,从风窗里漏出的一块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见父亲萎缩的身体随火车的摇晃而摇晃着,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在黑沉沉的车厢里浮动,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树枝摆放在米堆上。
火车是在向北开吗?我怎么觉得是在往南呢?五龙突然在昏睡中发出怀疑的诘问。
是在朝北开。柴生的手眼把玩着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亲扫了一眼,你死到临头了还是不相信别人。
朝北,五龙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说,朝北走,回枫杨树老家去。我就要衣锦还乡了。我小时候看见过许多从城里衣锦还乡的人,他们只带回一牛车的大米。可我现在带回的是整整一节火车车皮,一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
柴生没有说话,柴生觉得这段漫长的旅途是极其无聊的,他懊悔没有带几只蟋蟀上火车,他还有好几只蟋蟀没有在秋风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茎逗引它们,仍然有可能见到精彩的斗蟋蟀场面。
可是除了这些米我还剩下什么?五龙的手缓缓攀过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说,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我的脚趾头是不全的,我的两只眼睛都瞎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块皮肉,告诉我现在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口气,柴生粗暴地甩开了父亲的手,他根本不想触摸父亲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剩下一口气,五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五龙的手举起来在空中茫然地抓握着什么,然后搁在胸前,无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满脓痂的生殖器周围滞留了一会儿,然后那只手又向上升起,经过干瘪的失去弹性的胸腹,最后停放在他的牙齿上,那是两排坚硬光滑的纯金制作的假牙。五龙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他说,还有这副金牙,我小时候看见他们嘴里镶着一颗两颗金牙,可我现在镶了整整两排,柴生,你看见这两排金牙了吗?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这两排金牙。
后来柴生果断地打开了亡父冰凉的唇齿,他把手指伸进去用力掏着,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后下面的那排就轻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里的米,把两排金牙装了进去,他听见两排金牙轻轻地碰撞着,声音清脆悦耳。
五龙没有听见金牙离开他身体的声音,五龙最后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当哐当的响声,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车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声已经消失,也许是阳光阻隔了这第一场秋雨。五龙在辽阔而静谧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时的情景,可惜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只记得他从小就是孤儿。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